第五个死刑犯

       共有五个地下工作者被处绞刑，却只有一座绞架。赴死的顺序，死刑犯们可以自行决定。

       政委第一个上绞架，因为他要做表率。萨什卡是第二个，因为他要向政委看齐。玛莎选择第三个去死，因为她既要迁就政委和萨什卡，又想多留一点时间给万尼亚和阿尼娅。

       万尼亚转过脸来，问阿尼娅：“谁先谁后？”

     “都一样……要么你看着我死，要么我看着你死。”

     “你先走吧，阿尼娅。”他微微一笑，“我看着你，这样你心里会好受些。”

       当绞索勒住她的脖子时，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后来她再也不能看着他了，他依旧看着她。他等着刽子手把她从绞索里解下，这样她就能等到他了。可是没有等到。法官们临时变了主意，把判决从死刑改成了苦役。如果还剩下什么人没被绞死，就押回监狱。

       他像行尸走肉一样过了两天。第三天，他们的人来了。

       死人的墓上竖起了纪念碑。活人在碑前默哀和宣誓，然后建设新的生活。万尼亚·布拉金斯基以既不像死人、又不像活人的身份，留在了人间。

       白天，他和活人一起工作。他撰写材料；汇报地下组织如何斗争，如何被捕，如何继续斗争，如何牺牲。夜晚，死人一个接着一个走进他的梦境。

       第一个来找他的是政委，说话还像从前那样简单和严厉：“死很容易！可是，只要能够不死，就必须赶紧回到生活中去！”

       不等他回答，政委就走了，掷下一句利刃般的话，插在他心口：“只有懦夫才自杀！”

       第二个来找他的是萨什卡，十五岁的萨什卡，曾经发誓要活一百年。“万尼亚，你看见了。告诉我实话，我死的时候，勇敢么？”

       “像政委一样勇敢。”听到他的回答后，萨什卡真快活，连蹦带跳地跑开了。

       第三个来找他的是玛莎，永远像大姐姐那样和善的玛莎，高兴得快哭了：“你活下来了！小家伙……多好啊！要是阿尼娅也活着……”

       玛莎说不下去了，或者说，是他梦不下去了。

       只有阿尼娅没有来找他。尽管他痛苦地等了一个又一个夜晚。从前他等过她多少次，在公园，在街角，在那些永志不忘的秘密联络点。玛莎说过，只要看着万尼亚和阿尼娅幸福的眼睛，就知道一切都是值得的。

       就连牺牲也是值得的。牺牲是瞬间的痛苦和永恒的光荣。阿尼娅再也不痛苦了，光荣和寂静环绕着烈士的坟墓。可是他本可以代替她躺在那儿的，不，就是他让她躺在那儿的。因为他说了一句：“你先走吧，阿尼娅。”

       他比从前更憎恨敌人，为什么要赶在阿尼娅和他之间改变判决。他甚至也怨恨同志们，为什么不能早来三天。敌人已经被消灭，同志们在建设他和她曾为之斗争的生活。于是他终于明白：他现在只能恨自己了。

       他和她被捕后第一次见面，已经是上刑场的时候。她看见了他，那在拷打中被拔光了指甲的小手，轻轻地擦着眼睛。就是在那一刻，他明白了：她还像从前一样忠贞，一样柔情。就是在那一刻，他决定了：“你先走吧，阿尼娅。我看着你，这样你心里会好受些。”

       但是那一刻他并不知道，以后还有长久的生活等在前方。

       阿尼娅仍旧没有来找他。

       他也没有去找阿尼娅。他的青春去找她了。

       伊万的妻子像玛莎一样和善，伊万的儿子像萨什卡一样快活。儿子在1941年战死在莫/斯/科，妻子在1942年饿死在列/宁/格/勒。伊万·布拉金斯基没有哭泣，因为他在卫/国/战/争的前线担任政委。他记得青年时代的同志们：政委不哭泣，萨什卡不哭泣，玛莎不哭泣。

       可是阿尼娅会哭泣……他看得见，在1919年的刑场上，她的小手轻轻地擦着眼睛。

      “阿尼娅！”他低低唤道，“让我先走吧……”

      “政委同志，您怎么知道我叫阿尼娅……”年轻的女卫生员轻轻地擦着眼睛。在刚才的轰炸中，是他为她挡住了那一块致命的弹片。

       他看着她，就像二十多年前那样，直到他再也看不见她了。他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阿尼娅还像二十多年前那样年轻，以后还有长久的生活在前方等待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