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内美笔墨间——论黄宾虹的笔墨美山水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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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山水画有三大要素:构造、笔墨、意境。构造指山水的造型、构图和设色等构成因素;笔墨指中国画特有的艺术语言;意境则是画家与山水情景交融时的精神焦点。三者犹如人的“精气神”。中医谓“精”乃父精母血孕合的生命本体,山水画构造正如躯体;“气”乃能量气机,生命活力赖以运行,笔墨之于山水画亦然;“神”即精神,犹人的灵魂,意境也是山水画的灵魂。
三要素不具备,就画不好山水,但三要素齐备,则易显平庸。不满足于平庸的画家,都会在其中有所侧重,因此山水画的创作与欣赏,存在一个不易被发现的规律,即依照时代的发展演变与画家天赋学养的不同,在掌握山水三要素的前提下,高明者会对其中一二要素有所侧重,并推向极致,从而呈现不同的审美取向,即偏爱于构造之奇、笔墨之妙或意境之美,因而存在“山水三美”——“构造美”、“笔墨美”与“意境美”的不同【1】。
在20世纪,“构造美”山水画以陆俨少为翘楚,他的山水造型设色极显个性,构图千变万化,李可染叹服他已“进入自由王国”,自己还在“必然王国”,推他为“第一”,自己甘居“第二”【2】。“意境美”山水画的巨擘为齐白石。按“意境美”有“画中有诗”和“画上题诗”两种表现形式,齐白石属后者。“笔墨美”山水画的大师就是黄宾虹,笔墨乃黄宾虹山水“内美”的外化。
黄宾虹的山水美学核心是“内美”,他指“内美”为山水的神韵。与其对应的“外美”,则指山水的构造表象。他说“画山水要有神韵”。“造化天地自然也,有形影常人可见,取之较易。造化有神有韵,此中内美,常人不可见。画者能夺得其神韵,才是真画,徒取形影如案头置盆景,非真画也。”他在漫长的创作生涯中,自谓“惟追踪内美”【3】,这是他根据画史研究所定的学术目标。
黄宾虹认为“上古、三代、六朝,重真内美”(按:一说“魏晋六朝画尚内美”,应是自纠前说,因为“上古、三代”尚无绘画艺术),“李思训金碧楼台,画重外美”,他不满意。他“以董、巨、二米为正宗”,因为他们“纯全内美”,作者“品节、学问、胸襟、境遇,包涵甚广”。元代的倪瓒、黄公望也是,他们“墨中有笔,笔中有墨,学通三教,诗字俱工,是能运实于虚,无虚不实,为得画之内美”。
这句针对倪、黄的品评,透露了他所重视的“内美”与“笔墨”的关系,是排在诗文题款所体现的各种涵养之前的。作为“内美”“正宗”的董源,在黄宾虹眼里,也是“其美藏于笔中,而气韵表著于笔之外。”“气韵”约等于“神韵”,是看不见只能感觉的内在因素,也即“内美”。“气至则造化入画,自然在笔墨之中而跃然现于纸上。”也就是说,山水的气韵或神韵,是通过笔墨而外化在画上的。
因此,“笔墨”在黄宾虹的画论里占有很大比重,甚至直言“画中三昧,舍笔墨无由参悟。”认为“古人有含毫吮墨,皓首穷年,不得其法者,皆由不审求于笔墨。”他自题山水画谓“爱好溪山为写真,泼将水墨见精神。”溪山的“精神”,是用水墨形式表现的,水墨画的艺术表现语言主要就是“笔墨”。墨只有黑白二色,他认为“黑白二色,是为真美。”
他还说:“大画家者,识见既高,品诣尤至,深阐笔墨之奥,创造章法之真。”或换另一种说法:“穷笔墨之微奥,博通古今,师法古人,兼师造物,不仅貌似,而尽变化……此大家之画也。”都将笔墨视为之所以能成大家的重要甚至为首的条件。
基于这种笔墨情结,黄宾虹将文人山水画,区划为两个品位,一为“士夫画”,一为“文人画”,以“士夫画”为上。他说“古人作画,必崇士夫,以其蓄道德,能文章,读书余暇,寄情于画,笔墨之际,无非生机,有自然而无勉强”。“画格以士夫画为最高,……以其用笔功力之深,又兼该各种学术涵泳其中。”
而“士夫画”之下的“文人画”,“不必天资聪敏、学力深厚、闻见广博、鉴别精审,苟能明通用笔用墨之法,即章法不稳,不至恶俗,已胜于作家之精能。”“精能”属于下品。“文人画”之所以高于能品,主要原因还是懂得笔墨之道,只是不如“士夫画”精通,可见笔墨的地位,至关重要。
黄宾虹还将笔墨提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即“国画民族性,非笔墨之中无所见。”在他看来,中国画能与西方绘画判然有别的民族特点,是完全由笔墨体现的,所以才会如此重视和深究。他说“古人名世皆有补偏救弊之功,百余年即多改革,惟笔墨真实正轨千古不变。”自己悟到“章法面目”(按即构造要素),可以“刻刻翻新”(不同时期的图式创新),唯“笔墨精神”“千古不变”,所以致力于坚守。
有鉴于此,他认为“若画无笔墨,徒有古人之章法何益?”他批评“作画不求用笔,止谋局事烘染,终不成家。”甚至连石涛也被诟病,说他“用笔浮滑,殊少遒劲,顿失国画正轨。”而自己“近悟于古迹与游山写稿,融会一片,自立门户,渐觉成就可期,然全以笔墨用功为要,此中正轨,寰宇中认识之者已不乏人。”这就是宣示,他的“正轨”,全在笔墨,他是以“笔墨美”作为山水画审美取向而立身的。
他指出石涛的毛病,在于“用笔太快,轻率浮躁之气未能涤净……皆是笔不能压纸。”八大也在他批评之列,他说“雪个画用淡墨而少凝练,未得金石气耳。”无“金石气”,笔就不能“压纸”,毛病和石涛相同,“用笔之法,书画既是同源,最高层次当以金石文字为依据。”由此,他推崇精通金石学的画家,说“金石家画为上”,“工诗文书法者次之”,因为前者“兼工篆隶,又克通书法于画法之中,(用笔)深厚沉郁,自不蹈于浮薄。”他以金石学盛的清代道、咸时期画家为例,特别指出他们“书画相通……,真内美也”。其笔墨乃“内美”的外化,逻辑尽显于此。
“工诗文书法者”之所以“次之”,乃因他们“于画家评骘笔墨之旨,闻之已稔,虽辨析宗法,练习家数,未能深入堂奥。”意思就是嫌他们笔墨不够精深。他举金陵、扬州流派为例,批评他们“虽或诗胜于画,画非其至。”这一点扬州画派尤为典型,他们多数极善题诗,但有时画不够讲究,例如李鱓的某些作品。
但是,黄宾虹所谓“工诗文书法者”,还指唐代“王维、王宰、张璪、郑虔”们。他们诗书画兼善,“于诗与书法悟得其传”,五代北宋人也是“求画于书法诗意,始为得之”,都是指“上古、三代、六朝,重真内美”,但“有法而不言法”,他们才从诗文书法里悟到“内美”。这种“内美”,则乃意境表现。
王维被苏轼评价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反映了山水画的演变过程,意境作为山水画要素,是在笔墨之前存在的。从美术史角度溯源,山水画三要素最早形成也最需要的是构造,在初创阶段,能“模山范水”就很不容易了。山水画启蒙于山水诗,意境是诗的灵魂,山水画在技法未备的滥觞期,还无法表现意境,必须发展到盛唐,才由相当成熟的青绿山水来体现。
青绿山水画的要素是构造、色彩与意境,没有笔墨。因为在以色彩为主要特征的图式中,笔墨和色彩的位置互换,笔墨主要是构造手段,用于勾线造型。色彩则是使山水展现生命的重要因素,意境也赖其蕴含,所以在唐宋青绿山水中,颇有以意境胜的作品,例如传为李思训所作的《江帆楼阁图轴》和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卷》。
但青绿山水容易耽于“外美”,须到水墨画诞生,才能因其“外美”之不足而求“内美”的意境补充,王维、王宰、张璪、郑虔都是水墨山水先驱,由他们“悟得其传(按即意境内美之法)”,乃情理中事。五代两宋的水墨山水画大兴,也延续表现意境“内美”的传统,例如董源、巨然、范宽、李成、李唐、马远、夏圭等人的作品。
笔墨在山水画魏晋萌芽、隋唐成熟的历程中,仅以“六法”的“骨法用笔”要求而存在,那只是强调用笔的力度,墨还完全没被提到。直到盛唐王维等人发明水墨山水,中唐张彦远论及“墨具五色”,再到五代,才由荆浩的“六要”奠定用墨地位,所以笔墨是山水最晚形成的要素。在水墨山水高度繁荣的五代两宋,“三美”最被偏重的也是“构造美”与“意境美”,“笔墨美”者罕有其画。
黄宾虹在五代和北宋山水画里,看重的却不是构造,也不是意境,而是笔墨。他称赞“董北苑……其美藏于笔中”,“巨然笔力雄厚,墨气淋漓”,而范宽“笔墨攒簇,耐人寻味”,甚至“当胜董巨”。其实,笔墨在这些画家的山水画里所产生的视觉效果,还是状物为主的,黄宾虹因带着“墨镜”,只看笔墨效果,应该说是一种得益于长期研究真迹,从而超越前人的“考古”新见。
山水画发端于偏安江南的东晋,作画先驱多为受道家玄学熏陶浸染的“岩穴之士”,例如戴逵父子【4】。他们以及顾恺之等早期山水画家所表现的,都是植被丰富、草木葱茏的江浙山水,其抽象的自然特征就是“浑厚华滋”。这成了山水画的传统定式,到建都内陆的隋唐,所画山水仍以“浑厚华滋”的大自然为尚,并传至五代宋元,所以黄宾虹称“董巨江南山,浑厚多华滋”。明清以降,仍延其传,直至20世纪中晚期,才在现代画家手里,发展出取材黄土高原、河西走廊等地几乎寸草不生的山水画。
这样一来,在黄宾虹眼里,“浑厚华滋”就成了山水画的“神韵”和“精神”象征,甚至也上升到民族性的高度:“浑厚华滋民族性。”从抽象的角度来概括形容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确属允当。他说“董北苑……以华滋浑厚为工,发扬中国民族精神,为文化最高学术”。山水应该“画宗北宋,浑厚华滋,不蹈浮薄之习,斯为正轨”。
而要达成“浑厚华滋”这种“正轨”和“民族性”,途径只有一条,那就是“笔墨”。他说“草木华滋与凄迷琐碎不同,所尚在笔力遒劲,非可以修饰为之。”按:草木“华滋”的“华”,乃茂盛状,“滋”则是滋润,光靠点染修饰,易为“凄迷琐碎”,两者效果不同,原因在于“笔力”是否“遒劲”。为此,他一再强调“力挽万牛要健笔,所以浑厚能华滋”。
于是,重点来了,为何他会如此看重笔墨美感呢?这就要回溯文人画的形成历程。在院体画高度发达的五代两宋,水墨画虽然已经技法赅备,但笔墨除了讲求笔力遒劲,比较抽象,其作为表现语言的功能,主要还是为造型服务,都很具体。由此创造了不同笔法的皴法树法,以表现不同地质地貌的山石与草木,因而五代两宋的山水画,都呈现一种理想性的写真气象。
可是,这种“搜妙创真”的艺术追求,被掀起“尚意”审美思潮的北宋文人士大夫所贬斥,称其为“作家习气”,因而催生了文人画。但宋代文人画还主要是由“搜妙创真”转向“遗貌取神”,开启“写意”观念。这时,经过唐宋流传发展的禅宗理念,正好也催生了宋代僧人的“禅画”,禅宗的“无相”,即“于相而离相”,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写意”造型的出世,世俗画家也受其影响。
这就是后世写意画所公认的造型准则“不似之似似之”,它出自禅僧石涛之口。用齐白石更具平民性的语言表述,就是“贵在似与不似之间。”而黄宾虹则直接援用石涛原话,谓“作画当以不似之似为真似”。他称自己“竭力追古,遗貌取神,成一家法”。主张“凡画,不必真似山;凡画水,不必真似水;欲其察而可识,识而见意也,故吾以六书指事之法行之”。所以他的山水构造,都像书法结体那样带有抽象性的写意效果。我将其称为“以书写形”,这是自顾恺之的“以形写神”,到吴昌硕的“以气写形”后的又一发明。
宋代文人画在造型上“遗貌取神”的结果,解放了笔墨为状物服务的约束,为元代文人画书法性笔墨的进一步发挥,创造了机会与发展空间,从此笔墨便在大意表达物象形状之余,有了独立展现来自书法美学的审美价值,这是一种具有本质意义的深刻嬗变,为全人类的绘画所无,黄宾虹所谓笔墨的“民族性”,乃源于此,的确是真知灼见,我极为赞同。
由于造型的“不似之似”,使得原本山水画有着诗文意境(“画中有诗”)的可视性,转化为需要靠品读题诗(“画上题诗”)才能理解意境的抽象性。同时,题诗的书法本身,也成了审美对象,从而产生诗书画结合的特殊艺术样式,使得中国画更具民族特色,因而黄宾虹说中国画有三不朽,第二就是“诗书画合一不朽”。
如此一来,画家也必须擅长书法,并因其书学造诣的不同,而对文人画笔墨的理解、态度和追求也即有所不同。黄宾虹精于书法篆刻,曾与王国维切磋金石学,所以特别推崇清代道光、咸丰时期以金石学复兴画艺的前贤,也自然以“追踪内美”为己任。他以这种观念看山水自然,就会认为“山水的美在‘浑厚华滋’”,而要表现“浑厚华滋”,得靠笔墨表达,而笔墨表达“重在‘变’字”。也就是说,笔墨只有“变”,才能使山水“浑厚华滋”。
笔墨的“变”,分为用笔之变和用墨之变。黄宾虹非常重视笔法,要求很高,连吴昌硕的笔法他都不满意。他在一封与黄居素书中批评“乾嘉而后,金石家画虽知笔意而法不备,遂流仓石(按:吴昌硕的另一署字)恶派。”他将笔法比喻作“拳术”,其“法有套”,“法备气至,乃画之能事。”他自己以“积久不懈之功”,摸索创造了一套笔法,即“平、圆、留、重、变”【5】。
笔法之“变”指:“李阳冰论篆书云:‘点不变,谓之布棋,画不变,谓之布算。’氵为水,灬为火,必有左右回顾,上下呼应之势,而成自然。故山水之环抱,树石之交互,人物之倾向,形态万变,互相回顾,莫不有情。”这样一来,“浑厚华滋”的山水“内美”神韵,原本就是一种自然的抽象特征,在具体表现时,又落实在书法性笔墨的复杂而精深的讲究上,其视觉效果,也必然带有抽象性(见图1)。。外行之所以很难看懂黄宾虹的山水画,主要原因就在这里。
图1
在笔墨里,用笔居主导地位。黄宾虹说“作画不求用笔,止谋局事烘染(按:烘染主要在于用墨),终不成家。”他强调作画要“用笔先有力,而后墨法华滋”。这意味着用笔的力度必须足够,能压得住纸,显现的效果才会浑厚。
用墨和用笔一样也须多变,所以他说“一点之墨,墨有数种之色,方为高手”。他自己总结七种墨法,即“浓、淡、破、积、泼、焦、宿”。其中“浓墨”是当家者,他自己题画云:“好山幽绝处,全借墨华浓”。难怪他的画法影响及于李可染,也是“江山如此多黑”。
黄宾虹对笔墨的审美取向,应是七十岁后才确定的。他曾有口述称自己正在笔法上下功夫:“我现在行年七十三岁,除去六十转甲子,仅有十三岁,正是开始用功的时候,练笔法三年,练墨法三年,补前人未做过的功夫,然后作画十余年还不算迟,故此我的画三十年后才能传世。”意思是那时的画,才能完美体现他的艺术追求而足以传世。
黄宾虹享年九十岁,距说此话十七年,最有代表性的杰作,大多为八十以后所画,终于登上自山水画创立至今为止,在“笔墨美”上无人可与比肩的顶峰,并与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同被公认为20世纪的中国画大师。
在黄宾虹的著述里,关于笔墨的论述最多,也最有开创性与指导意义。他的立论都以传统为据,例如“画之道在书法中”;沿袭“六法”的“骨法用笔”之说,强调“笔法是骨”,其旨在笔力,如“斫垩鼻不伤,用笔在腕力”;再补充用墨与设色,称“墨法肌肉,设色皮肤耳。骨法构造虽有不同,骨肉停匀,方为合法”。他对笔墨理论的贡献,至今仍很有学术价值和指导意义。
笔墨问题,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就纠缠不清,人言人殊,都是站在不同立场理解传统和辩驳他人。这种现象之前不会出现,因为早有共识。可是“文革”浩劫结束和“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画创新热潮澎湃,出现对传统笔墨的不解、质疑与挑战十分自然。原本受到压抑的现代派中国画开始扬眉吐气,可以公开挑战传统,吳冠中將笔墨贬斥為“零”,即是代表。
再加上中国经济转型以后,书画市场从业人员暴增,不管属于什么流派体式的中国画,在笔墨这样关乎艺术根本且与自己名利攸关的大问题上,若不坚定个人所秉而反对他人的立场,就可能被认为画不好没水平。范曾指谪黄宾虹“论笔墨最有发言权,又胡挟高论如‘太极’之类”,也足以为例。
何况当代中国画坛已无权威,人人皆有话语权,个个皆可固执己见,谁也不服谁,还能以挑战权威博名,因此不可能指望会有统一的意见,只能继续各言其是,能不互相攻讦就很好了。有的画家自己不讲究或不理解笔墨,为了减少矛盾和指摘,就持比较宽泛模糊的立场,将“笔墨精神”解释为“绘画精神”。
笔墨是个多义词,首先指文字、文章以及书画诗文作品,其次指笔和墨两种工具材料,其三才是中国画术语,其四还指写字、作画和做文章。因而笔墨确实可以作为绘画来理解,例如石涛所谓“笔墨当随时代”,解释为“绘画当随时代”也说得通。
但再仔细玩味,中国画的所谓“笔墨”,还是理解为艺术语言才精确。在这方面,黄宾虹最有权威性。他1943年在《与傅怒庵书》中说:“笔墨精神千古不变,章法面目,刻刻翻新。”后半句提到章法,与笔墨对应,说明笔墨不能指绘画,而是艺术语言,也就是用笔用墨的精神。精神也是多义词,它有实质、要旨、事物的精微所在之义,将“笔墨精神”理解为“笔墨要旨”,会比较合适。而只有理解笔墨精神或要旨,才能理解黄宾虹山水的“内美”是什么。
笔墨以用笔为主,用墨为辅,本是传统说法。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谓之:“骨气形似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赵孟頫《定武兰亭跋》甚至称“结字因时相传,而用笔千古不易。”这和黄宾虹那句话相似,只是赵指的是写字,书法结字和绘画章法都是随时在变化的,唯独用笔和用墨(书法对用墨要求不像绘画多,故赵不提)千古不变。
那么用笔千年不变的精神要领是什么?就是谢赫《六法》的“骨法用笔”。意指用笔要讲究力度,才有雄健骨气,也即力度美。骨气本是书法的一种美学标准,书法比绘画早熟,绘画受其影响,故而“六法”以之为范,后世皆为准则。
至于如何用笔,才能做到有骨气,自古至今,说法不一。由于个性、修养和师承不同,所善书体与画种(比如小写意与大写意)有别;有的人偏好中锋,有的喜爱偏锋;有的运笔潇洒轻快,有的从容稳重;有的习惯尖笔,有的爱用秃锋。执笔法也各不相同,有的主张转腕,有的主张运臂;有的强调以气运笔,有的并不讲究。诸如此类,都不可能也无法制定技术指标统一执行,因此争论分歧在所难免。
黄宾虹认为自己长年研究发现的“太极图是书画秘诀”,在《画法简言图解》(图2)中的太极图右边注有这句话(图3),只可惜没有仔细说明,所以被范曾批为“胡扯”。以我看来,他在太极图左边题注“一小点,有锋,有腰,有笔根”(同图3),应是在说明毛笔有锋、腰、笔根的形状,如同太极图的阴阳鱼形,而一小点,则指用笔的起始,如同鱼眼,带动阴阳鱼形般的笔锋,做循环往复运行。

这是意图从中华文化源头去寻找根据,可能会显得玄奥不好理解。但他对笔法的分解(图4),就比较容易解释用笔与太极的关系。他说每笔都须有钩勒,即“向右行者为钩,向左行者为勒”。意思是指起笔向右方画线时,笔锋要先反向折为方钩状,再向前运行。到线条终点收笔,同样要反向回折,也成钩状。当然不是要刻意画钩,只是分解起笔藏锋和收笔回锋的笔势。

把这个分解,和米芾《论书·答翟伯寿》所谓“无垂不缩,无往不收”配合理解,就很清楚了。这样每笔起点,不是简单一个笔尖的点簇,而是做了欲右先左,欲下先上的回旋,才开始运行,结束时也做回旋成点,如此放而大之,用笔始终都在做S形运动,像太极图两条阴阳鱼的互对盘旋永无止境。这样写画出来的笔线,是充满生机活力而有骨气和遒劲的。起笔与收笔的回旋,犹如订书钉的两脚,在纸上钉牢,就能像黄宾虹所强调的“压得住纸”,否则,两头出锋,便如一支针搁在纸上那样轻浮。实际上,只要按此笔法写个楷书“一”字,任何人都能理解这个秘诀。
黄宾虹同时强调笔要用中锋,不可软弱无力,要笔力能扛鼎,不能浮滑。他在《画法简言图解》中特别注明“笔贵遒练,屋漏痕法,枯藤坠石诸法,皆见于古人论书画,无不一波三折。”(图5)就是使笔有力的要领,我个人学习实践多年,感觉极有收获与成效。
因此,我想黄宾虹的“笔墨精神”中关于用笔的部分,应该指此。而在用墨部分,历来分歧就少了。从张彦远提出“运墨而五色具(按即后世所谓“墨分五彩”),是为得意”以后,中国画的用墨与用笔的关系便很明确了。黄宾虹强调:“论用笔法,必兼用墨,墨法之妙,全以笔出。”可以理解为“笔无墨无以成形,墨无笔无以立骨”。
他关于用墨的理论也很多,最大的贡献是具体厘清“墨分五彩”为焦、浓、重、淡、清,使学画者对墨法理解得以全面。他自己的山水画在积墨法上集大成,可以说也是对传统用墨精神要旨的印证与发扬。
笔墨精神要旨是有历史演变进化过程的。在谢赫前后到赵孟頫之前,用笔在强调骨法以外,没有更多书法瓜葛,主要为造型服务。用墨则为其配合体现物象的阴阳明暗,举凡人物衣纹与山水勾皴,都加渲染。赵孟頫之后,文人画刻意运用书写性笔墨,用笔就不是完全为了造型,而是还加入了书法点画的抽象美感,具有了独立的审美价值,可以脱离物象另行欣赏。例如真实的紫藤藤条并无太多缠绕,而吴昌硕所画的紫藤藤条却极尽缠绕的复杂与丰富,犹如狂草线条刚健飞舞,那才是让人欣赏的重点。黄宾虹的山水点线,也是这样,用笔与他的行草毫无二致。学他画法者若不擅书,都只能粗得皮毛。
用墨在文人画也同样具有抽象性的意味,不是为了协助用笔完成物象塑造,而是墨色自我生成五彩韵味,能和用笔一样,显现独立的审美价值。按墨在生宣纸上会产生自己的生命,这是早期使用画绢与不能晕化水墨的熟纸所没有的新现象,其中会有偶然性,但画家的用笔用水控制与墨象质量判断至关重要。
笔墨两者又形成互补统一的密切关系,正如黄宾虹所说的,“六法言气韵生动,气从力出,笔有力而后能用墨;墨可有韵,有气韵而后生动。”“画重苍润,苍是笔力,润是墨彩。”“分明是笔,笔力有气。融洽是墨,墨彩有韵。”因此称赞一幅文人画笔墨很好,不一定画中的造型、构图、色彩也都好,即可满意,以至于有时偏激到“论画第一看笔墨”(按此源自清·王学浩《山南论画》“作画第一论笔墨”),成为笔墨主义,那也不好。
黄宾虹所说的“笔墨精神”,就是经过历史进化的文人画笔墨精神。不同风格流派、不同人山花画科的文人画,都在各自演绎着笔墨精神。但从整体考察,结论却是一致的,那就是文人画笔墨要旨,在其进化过程中(包括过去现在与未来)都必定强调,用笔如书法的有骨气与多变化。用墨则各有所好,有的爱其清,如董其昌,有的爱其重,如黄宾虹,这样文人画的墨法才显得丰富多彩,而笔墨总体要旨才博大精深。
在黄宾虹画论里,看不到关于意境的意见,但不等于他无视意境要素,他的早中期所谓“白宾虹”作品还有题诗,因为他也善诗,且出有诗集,题画诗多有上乘之作,他用“画上题诗”在体现意境。但在做出个人偏重“笔墨美”取向的后期,即所谓“黑宾虹”作品就几乎只题画论,且多与笔墨有关。构造也谈得不多,早中期画作的丘壑章法,基本延续元明清图式,虽常提宋画,但宋为院体,并不适合他,他仅取层迭深厚之意。到了晚年,构造多如夜山,浑然一体,以便“以书写形”,将“笔墨美”推到极致。
因此,属于“外美”的构造,对他而言,不是追求的目的,只是手段。属于“内美”的意境,无法发挥金石性笔墨,被他批判为“诗胜于画,画非其至”,也不属意,看似偏激,但偏激往往恰好是独具艺术异禀者的创造驱动力。
山水画的审美取向,画家可以各执己见,偏颇所好,旁人则应别以口味,不宜以雌雄列等,才会不失公允。是故师徒之间,传承也有同异,例如李可染虽学黄宾虹积墨,却偏好“意境美”,原因即在“三美”各有短长。
盖“构造之奇”长于鸿篇巨制,可如交响乐铺张叙事而雄强壮阔,短于信笔挥洒,抒写性情。“意境之美”长于抒情咏叹,有如小提琴缠绵倾诉而悠远优美,短于壮怀激烈,振聋发聩,但两者皆易解读。“笔墨之妙”纯属华夏特产,深奥难测,宛如古琴弹拨,渊深典雅,知音方能咀嚼有味,长于离形去知,无我坐忘,短于写景移情,娱人心目。
因此,“构造美”宜于巨幛、中堂,也宜长卷、条幅,方便与时俱进地表现不同时代山水自然与人文社会的相应变化,即黄宾虹所谓“章法面目刻刻翻新”。“意境美”之“画中有诗”者,适合方形巨幅与中小斗方,便于集中意境焦点,表现情景交融的诗意,以及造境传达某种哲理,不适合条幅与长卷。“画上题诗”者则中堂、长卷、条幅与册页皆宜。“笔墨美”只宜中堂、中小条幅与册页,才能最大限度地反映笔精墨妙,难构巨幛与长卷。黄宾虹山水精品基本都在此范围,大幅杰构比较罕见,就因“笔墨美”不堪大笔涂抹,须在小笔中才能讲究,而長卷须能写景,方可入胜,乃“笔墨美”所短。
自从上世纪90年代,黄宾虹预言其画须在身后四五十年才能为世所重,成为现实,学其画风者不计其数,但都仅在表面图式模仿复制,不谙“内美”之妙。有的以其构造风格创制巨幛,既丧笔墨“内美”,又无法构建“外美”。有的效其图式,改作焦墨,则尽失“浑厚华滋”之“內美”,皆可谓捡芝麻而弃西瓜。
山水“三美”中,“构造美”须画到“可行可望可游可居”,方能引人入胜,离不开写生、观察大自然,与“外美”牵扯粘着,画家难得自由,陆俨少才会被李可染所钦服。“意境美”存在两种层面,一种依赖“写生”,在面对自然时生发情景交融意境,再形诸创作,今人如李可染多为这一层次。一种全凭“写心”,平素对景造意,或有所得,存储于心,酝酿成熟便成“美酒”,宋人多为这种层面,笔者山水,也属“写心”。无论何种层面,均须有境有意,发人联想,才有魅力,所以也不自由。
唯独黄宾虹“笔墨美”山水,可以“无情”,乃至“无景”,唯有笔墨抒写而含味无穷,故而最得自由。其“景”不是绝对没有,而是符号性构造,是书法式写景导致的“不似之似”的“无相”效果。及至他罹患眼疾,笔墨离形更远,已带有抽象之美,反倒更有“恍兮忽兮”、“离形去知”的老庄美学意味。这意味着他认为“中国画受老子影响较大”,不是说说而已,而是也在践行。
这种抽象性,其实早在晚唐水墨初兴之际,就有王洽、顾况试以泼墨泼彩作山水画而出现过,且甚受民众喜好,只是不为画界和批评家所认可,并被逐渐完善的程式化技法所淘汰。张大千晚年的泼墨泼彩山水,就是受西方抽象画刺激而追寻唐人踪迹的创造结果。
到了20世纪的现代美术语境,有时越“原始”越被视为具有“现代化”的可能性,例如毕加索就是受非洲原始绘画启发而创造他的立体派油画的。黄宾虹的“笔墨美”山水,此际也凸显出优点来,它们既为同受老庄美学影响的传统山水画所无,也为标榜表现老庄精神的现代抽象水墨画所不及,前者还是过于著相具体,后者没有笔墨,民族性便已无存,容易异化为西方抽象画。
因此,这时的黄宾虹,已不像石涛以及无数现代画者所谓“代山川而言”,而是“由山川代言”,以张扬标榜笔墨之美。或与石涛所说的另一句话:“借笔墨以写天地万物,而陶泳乎我也”11 的反向,是“借天地万物以示笔墨之美,而陶泳乎我也。”这肯定不是黄宾虹的本意,但在我看来,效果却是如此,反倒更具现代意义。“笔墨美”在山水自然中根本不存在,它比“构造美”和“意境美”,更具抽象性,因此曾被误解为抽象画。
1998年,上海美术馆举办美术双年展,展出现代水墨画并举办国际学术研讨会。美国著名学者李铸晋先生在发言中,认为中西绘画的归宿,都是抽象画,并举张大千的泼墨泼彩和黄宾虹的水墨山水为例,一时台下大哗,不同意将张、黄山水看作抽象画,与台上争辩不休。我被邀与会发言,正巧与李先生同台,见状发话主张:张、黄山水,尚有图象,不宜视作抽象画,应称为“抽象性山水画”较合适,台下鼓掌认同,争论遂寝。
由此而观,黄宾虹山水画,特别是晚岁所作,显然具备抽象性,才会被看作抽象画,正好说明他的“笔墨美”具有现代感。我受其启发,在1987年就发表过一篇拙文《从山水画的特性看它的现代化》 12 ,首次提出“抽象性山水画”概念,倡言黄宾虹笔墨的抽象性,对山水现代化创新意义重大,可以其为新的起点,促使山水画在现代转身。自己在山水画创作与教学中,也在不断实践。
只惜30多年来,正是中国书画市场勃兴的时期,画家从90年代之前十年对学术的热情探索,转向物质追求,只要市场获利,无需学术航标,致使黄宾虹山水画仅被当作投资盈利的贵重资源,其学术的现代价值未能受到重视。相信这种经济发展的漩涡终究会有停止的一天,届时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黄宾虹的笔墨精神与美学原理,必能重返学术舞台,为后学开拓抽象性现代山水画疆域导航。从这个意义上评价,黄宾虹不仅仅是20世纪的文人山水画大师,也是未来现代山水画的启蒙者与先驱。
注释:
【1】请详2006年第9期《文艺研究》。
【2】请详2008年浙江人美出版社《陆俨少全集》绘画卷序,笔者曾向陆老求证,李可染确有其言。
【3】本文所引黄宾虹语,均出自1961年上海美术出版社出版之王伯敏所编《黄宾虹画语录》与1993年浙江美术学院出版社出版之赵志均主编的《黄宾虹论画录》,因引用量大,故不一一注明具体出处。
【4】详见1988年上海人美出版社出版的拙著《戴逵》。
【5】详见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6月第1版《黄宾虹文集/書信编》P.243《与黄居素书》。
【6】详见2006年5月27日《美术报》范曾《论黄宾虹》。
【7】见浙江美术学院出版社1993年第一版赵志钧编《黄宾虹论画录》p93,图17。
【8】关于这个问题,王鲁湘《“太极图是书画秘诀”——黄宾虹画学探微》一文论之甚详,可参阅西安美术学院2014年学报《西北美术》。
【9】同注p136,图32。
【10】详见1998年第11期《美术观察》拙文《唐代泼墨泼色山水画先驱“顾生”考》。
【11】详见《石涛画语录·变化章第三》。
【12】详见1987年第3期《新美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