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学性看中西绘画的本质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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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文学性抒情表现,在19世纪俄罗斯的现实主义风景画中也比比皆是。例如萨符拉索夫的《白嘴鸦飞来了》、列维坦的《墓地上空》、库因哲的《乌克兰黄昏》(图5)等名作,都透着浓郁的抒情诗意。19世纪的英国与俄罗斯文学十分繁荣,拉斐尔前派的画家有的本身就是诗人,就像中国的文人画家一般,这是文学性在这两个国家的绘画中,卓然特出的主要原因之一。欧洲历史上的意大利、德国、法国也是文学大国,因而才有上文那些文学性浓厚的绘画巨作。

图5

图6李迪《双雏待饲图》

图7
西方绘画到20世纪初期兴起现代主义,极力挑战传统,反叛文学性。其立足点在于纯化绘画,宣称应将立体性还给雕塑(西画源于古希腊雕塑)与戏剧(情节性之源)艺术,恢复绘画原来的平面性。此乃是从东方绘画(原指曾在巴黎参加世博会的日本浮世绘,日绘实受我国唐宋影响)受到启发(图8),使点、线、面、形、色艺术语言得以主观发挥,于是变形写意的表现骤兴,写实再现即从主流绘画黯然退出。故事没有了,情节多成虚设,形式主宰一切,内容只是形式发挥的一点凭藉,文学性从此告别主流西画。

图8
图9
再后来,由绘画材料展示物质美感的可能性被挖掘殆尽了,又发展到在画上粘贴实物。再后来粘贴也挖掘完了,干脆摒弃架上绘画(当然只指艺术主流,绘画还在边缘生存),直接玩起以“观念”包装的实物(包括人)的物质性来,于是出现装置、行为等等后现代艺术。这样的逻辑性发展,当然没有文学的份。而改革掉文学性,并不影响西方绘画偏重物质性的本质,它表面上创新不断,但万变不离其宗,因而它们的现代变革是正常的,也是合理的,毫不违背西画本质逻辑。
中国画却大不相同,从一开始形成(最迟在战国时期,现存帛画可视为嚆矢)就没有再现自然的动机。它发育于渊源久远的工艺纹饰之中,在漫长的历史里,装饰是其首要的实用目的。到了文人介入创作之后,如前所述,叙事、抒情上升为主要目的,并也以此为本质,才偏重精神性。文学是表现精神性本质的重要辅助手段,特别是近古时期,文人在画上题跋诗文的艺术,大大加强了精神性本质特征。所以创作和欣赏中国画,不能单看画面内容和表现形式,还须看到它的“后景层”,即其内涵。
如果不是这样,草草几笔墨梅墨竹,有多少艺术价值?李方膺画墨梅,题诗祝愿东风能将春意送到千家万户,郑板桥在墨竹上题诗,将风吹竹叶比作民间疾苦声,刹时就把寻常可见的花鸟题材,和技巧并不复杂高深的水墨画,提到反映人格精神的境界高度,使其艺术价值陡增。这全靠文学的参与,并且作了支柱。倘若没有文学性来加强中国画的精神性,物质性脆弱单薄的宣纸所画的水墨写意,能有多大价值。
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中国画,特别是文人画才需要画家具备好人品和深学问。画家自身的人格道德与各方面的文化修养(即所谓“画外功夫”),决定着作品的成就与价值。“画中有诗”的效果相同,只是它不直接将文学(诗文题款)和绘画合璧,而是不露痕迹地融合在画面之中。创作和欣赏时,仍然需要文学性的修养(所以宋代画院考创作会以诗句为试题),否则创作不出和品读不懂画里画外的精神内涵。有鉴于此,不能用西方绘画的概念硬套中国画。要求去除中国画的文学性以纯化绘画性,无疑是削足适履。硬这么做的话,就会破坏中国画的本质特征,使它像西画那样,只单纯作为视觉艺术,不再具备精神内涵来对个人和社会发挥积极意义,最终必然只能像西画那样,在表面艺术形式上作文章。
实际上现代中国画的先贤,在20世纪之初中国画遭遇西画冲击改造时,就有注意这个问题。不用说坚守文人画战壕的陈衡恪如此,就连倡导结合西画写实主义的现代院体画教父徐悲鸿,在其人物画如《愚公移山》和动物画如奔马啼鸡时,也都尽可能保持传统中国画的文学性。前者题材本身就是文学名篇,后者多有题诗(一句或两句)以寄寓作者所处时代的心声(图10)。而移植嫁接西方现代派于中国画的始祖林风眠,则在个人性极强的水墨山水中,延续传统诗性意境的表现。这两位先驱年轻时代受过旧学教育,传统诗文不成问题。可是他们身后,中国近代至今的文化教育西化严重,中国画家与理论家缺乏旧学修养,文学性失守,就不单是现代院体画与现代派中国画的事,连现代文人画也不能幸免。
图10
为此,我们才会看到现当代各种体式的中国画,普遍缺乏精神内涵。不管传统创新,不分工笔写意,也不论水准高低,都是西式美院教育出来的写生速写和照片的放大加工。既非叙事,也无抒情,因而画中没有故事,没有情节,没有意境和立意,跟新闻图片和手机信手拍没有差别。虽然有的是人物,有的是风景和花鸟,都没有生命和感情地木然呆对观众(比较李迪的可爱鸡雏就能看出差别岂可以道里计),难怪画展越来越门可罗雀。
人家现代西画可以完全放弃文学性,是有其绘画自律和没有穷尽的探索精神在支撑的,而那都得以西画材料性为基础才能办到,我们的水墨宣纸根本支持不了那种折腾。中国画的水墨与宣纸等材料,本来就不是为再现物质性发明的,其塑造性能不足以像写实主义西画那么精确入微地再现自然,而材料的自律自主塑造力极小,想模仿现代和后现代艺术的天地非常狭小(看看抽象水墨画不断雷同重复就可明白),最终必遭厌弃(已有不少人始试而终弃)。倘若继续追蹑西方绘画轨道,难保不会翻车而葬送中国画,国人岂可不慎?为此,我们是否应该回首反思来路,收回和放慢脚步,重新审视中国画本质,恢复对精神性的重视与表现?不要把文学性看作是中国画走向现代的绊脚石,更不要用反对中国画的文学性,来掩饰画家个人,乃至近现代美术创作与教育体系文化修养的普遍缺陷。
中国画重视文化修养,对现代画家来说,确实是个不小的精神压力,现代主义思潮正好给许多人提供松一口气的理由。可是,即使是现代派中国画的抽象水墨画,也需要讲究精神内涵,西方抽象画鼻祖康丁斯基就十分强调这一点。如果抽象画没有内在精神,就会沦为丧失灵魂的装饰画。现代英国大画家培根就曾尖锐批评说:“整个抽象派的作品由于那种自由的幻想而变得像装饰画一样了,你只要把任何好看的东西画下来就行。”(详见上海书画出版社1989年版《二十世纪艺术家论艺术》)这一批评,现在也适用于中国画了,难道中国画家们都甘心情愿这样沉沦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