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思念

分类: 散杂文 |
黄昏的思念
洪惠镇
斜阳慢慢离开厨房的窗台,天色渐暗,黄昏所剩时光不多。我在水槽旁洗菜,预备晚餐。忽然,不知何故一个旋律闯入脑海,禁不住放开久已生锈的歌喉,高声唱道: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不知能做几日停留
我们已经分别得太久太久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为何你一去便无消息
只把思念积压在我的心头
我边唱边离开厨房,回到客厅,以免打扰与厨房窗口仅一墙之隔的邻居,一边反复重唱这首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曾经十分流行的乔羽作词,谷建芬作曲的《思念》。该歌曲调婉转缠绵,悠缓中透着惊喜与幽怨,尾声更是高亢中饱含失望与无奈,很易动情。几遍下来,我的嗓子开始不听使唤,毕竟老了,多年完全停止唱歌,声带退化了,宛如窗外渐次消逝的黄昏余辉。当唱到最后一句:“难道你又要匆匆离去,又把聚会当成一次分手”,高音挣扎到尽兴时,老泪夺眶而出,喉头霎时被堵,声音嘶哑,嘎然而止。
此际,我刚好站在书柜前,其旁挂着一幅亡友的油画肖像,讴歌之间望见他,加剧了那句“分手”的悲情,泪涌难遏。那画像是廿二、三时,我为他写生的。六年前他突然病故,我已决定将画送给他女儿作纪念,后来又请她先借我悬挂为伴,等我去和她爸聚会后才来取去。这是青少年时代最肝胆的同窗密友,陪伴我度过三年饥荒与十年“纹鸽”,从此直到他去世,我都交不到这种真挚如兄弟的朋友。可惜,他比我小一岁,却不幸早我而去,人间已无知己,那只歌中的蝴蝶,不是他的化身,有谁得似?
可是,《思念》之歌唤起我的悲情,不止这位油画像里的好友,还有一位尚在的旧朋,也使我怀念不已。就在谷建芬这首歌窜红的当年,这位朋友在单位里是我难得的伙伴。那时无人敢亲近“黑五类”,包括他们的子女,就像今天规避疫情一般。但他作为上山下乡后安排工作的干部子女,不避嫌忌,敢跟我亲近,学习美声唱法,从此也成了好友。而《思念》这首歌的旋律很适合用于美声练唱,所以我在唱它时,也不由想起当年他用心练唱这首歌的声音。可惜却无法给他打电话叙旧,因为十来年前,他已罹患老年痴呆症,完全关闭与身外世界的一切联系。我前几年曾试过打电话问候,接线都是他太太。据他身边的朋友透露,他所挣财产,都被这位第三任太太独占,不让任何人接近他,包括前妻所生子女,令我浩叹不已。
其他老朋友本就不多,即使健在,都已相对无言,甚至不想再会。因为到了年近八旬的岁月,人间经历了多少变故,政治的、社会的、文化的、经济的世态,都像坐山车那般翻覆变化,令人身心俱疲,慵于来往。每个不同出身的人,经历过反复教育、运动、变革,年轻时同轨而行结下的友情,已因发生多次变道而倾覆,即使没有结怨,也已疏阔。由此我已多年没再与旧友联系,有的已同路人,有的丧失交流话语,这些遗憾,都有诗草感慨。例如:
北去京飘才数年,偶回对晤已无言。重商社会人情薄,管鲍之交也断缘。
因事偶寻故友家,相惊两鬓结霜花。半生异路心如隔,对坐无言但泡茶。
音书已失欲联难,夤夜偶思心久酸。文脉一随时世断,交情无复臭如兰。
既然现实如此,我也需要调整心态,泰然处之,所以有诗云:
萧斋兰竹可安神,斜照清风陪健身。网络常能消寂寞,不愁知己已无人。
真实的生活体验,倒也促成我的艺术创造,在山水画现代创新探索中,很快就确立自己的精神方位,表现苍茫的孤独意境,那是我生命状态的真实映像(如题图《独送黄昏》),有时也会带有一点悲哀的苍凉,就像刚才高歌到《思念》尾声时,禁不住的泪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