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之星：李大鹏

凌晨两点，又一群大雁
路过小城上空
失眠的你听到歌声了吗？
穿越强烈的气流，忍受饥饿
躲开沿途的猎枪和暗网
再飞一飞就到嬉子湖了
再飞一飞就到江南了
落下去秋天就深了，落下去
就能写一首怀乡的诗

我常在梦中独自练习飞行
远方遥远，故土就在脚下
都那么难以抵达

《在鲁王山》

三十年来我只往右走
直奔日渐衰老的村庄
如若左转
沿着鲁王河岸，进鲁谼山
就可穿越千年
看鲁王寄母，投子，试剑
听谷林寺的风铎梵音
把抗拒俗世之心加深
抱紧一棵在荒草丛中独立的青桐
骑一匹瘦马，不做侠客了
只做一个独善其身的书生
做一个渐渐发黄的柿子
自然掉落或是被摇落
全交给深不可测的因缘和秋风

《雨中游龙眠山》

在车上，颂嘉湖只有浮光掠影
遥望云雾下的群山之巅
白色风车似转非转
我一路开张视听
龙眠秀色也难取万分之一

从四月到五月，鸢尾和桐花
在山中肆意开落
一只蜗牛路过湿漉漉的台阶
慢就慢点吧
谁也不能代替她的思考和行走

流水倒像是加快了脚步
它隐没了整个春天
隐没了双溪草堂和李公麟的山庄
只剩自己忘川流淌

《在庐江》

我正试图回到父亲的故乡
他从岱鳌山边的村庄走出
六十年了，把他乡变成了生活的全部
但我知道仍有一些牵念
在他的梦深处，此刻在我仰望的地方

雨中的冶父山像一篇深奥的经文
千年的大叶榉只是一个苍翠的字符
领会一点，有时要用一生
水杉早已暗服水土
江南江北都要把根深深扎住
都要热爱阳光，笔直地站立

每个人的回乡路无法替代
只有自己不断深入
让清明的烟火通向先人
像一棵树
努力守望此生的血脉

《写在练潭破圩之夜》

除了失去的疼痛
还有什么正漫过我们的家园
破圩之夜，守护鱼塘的义犬
与铁链经历了怎样的挣扎
在牛羊的最后一眼
世界已无青草和稻田
家乡四个万亩大圩啊
多年血汗营造，此刻尽在船底
我想起九一年夏天
在路边竹林抓到一尾鲢鱼
不知世事
九八年用热泪
致敬江边那一段生命的长城
大水哺育着我们也痛击着我们
没有被夺去的一切
依然要伴河而居
重建生活和希望

《在产科走廊一夜》

你有房间
哇哇啼哭的新生儿

我有长廊
哭了又笑的妻子
有八个月咚咚跳动的胎心

监听器里，羊水声澎湃
是大海风来了吗？

我们共有开水房
不眠夜
风一样奔波的护士

今夜，你翻开童话
我打开写实主义的命运之门

《献诗——给三个月的艺安》

西山鸟鸣已经开始
我凑近你读几句唐诗
你回我莞尔一笑

喜欢这粗笨的手指
被你温暖的小手紧握
喜欢你开始咿咿呀呀的应和

接你回家那天大雪纷飞
到紫藤零落
你是我足不出户的春天
繁华看尽，不如看一眼你如水的瞳孔

你是让我凌晨醒来的缪斯
是破晓而生的最美五言

《到崔岗去》

凌晨醒来
妻子和三个多月的女儿还在熟睡
我起身，要到崔岗去
这短暂的离开是因为
身体已有容身之所
而灵魂缺少栖居之地

我想让她们
活在有芳草和蓝天的世界
一个文字偶尔开花的世界
想走就能抵达
那些手工和手写
没有完全消失的
更多的崔岗

即使诗歌越写越少
孩子，此身
留住一颗诗心就够了

《我肩头的新世界》
——写在第一个父亲节

我正在努力建造一个世界
在摇篮安放钢琴曲和旋转的玩具
在舌头储存唐诗宋词和小动物的叫声
在推车外设置了公园、球场和阳光
这只是终身工程的小小前奏

我肩膀上一个新世界正在生长
她八点一公斤
皮肤微黑，喜欢彩色事物
喜欢看一家人吃饭，微笑着流口水
她还不会翻身
却尝试站着认识身边的一切

《给艺安》
——写在女儿第一个儿童节

那天黄昏，妈妈推着你散步
看的一个大花坛
就是你将要认识的世界：
有名字的花，不知名的花
和丛生的杂草是一样的
嗡嗡的蜜蜂，花枝招展的蝴蝶
和沉默的蚂蚁群是一样的
泥土和雨水，风和月光
可以归为一类
向日葵、雏菊和鸢尾
那是爸爸努力要长成的样子
真的谢谢，孩子
让一个早已与我们无关的节日
像一个隆重的仪式

《在玄武湖》

把家乡池塘的荷花放在一起，
才能多过玄武湖的八月。
湖边，一棵美人蕉橙黄憔悴
短芦满丛白发
它们也是沉默的少数

高大的古城墙绵延数里
爬山虎覆盖了不可触摸的历史
墙外更高的建筑林立
构成一个时代共同的背景

一个小时前我开车穿过湖底的隧道
此刻我在湖心的五洲之上
所谓时空
难道就是这一水之隔？

《夜过六尺巷》

推车过六尺巷的时候
我本应硬着头皮穿墙而过
两位漫步的老人说，请先走
我说，两位先走吧
我还要画地上斑驳的月影
画青葱的葡萄藤蔓
画可以撑船的大学士胸怀
尤其要画这世间最柔软的墙
耶路撒冷的哭墙太多心酸
柏林墙早已拆毁
对抗仍随处可见
其实，我不是画家
我只是文都有福的路人

《给五岁的瑶瑶》

当你从背后拥抱着我
我有些苍凉的心
化为一条柔软的鳗鱼。

不管有人说你什么古灵精怪
我知道自己无所赠予
你的拥抱让我明白
我的眼神
至少还有真诚与清澈
让一个刚认识几天的五岁女孩
愿意亲近与信任

让一只海边的白鸥
愿意降落在
我被阳光和尘埃洗过的
空空的掌心

《自画像之一》

秋天似乎总在窗外。
风声遮住了雨声，鸟鸣
掩住了虫鸣。
轻度失眠症患者
深知郁郁的落发者。
住在七月雨季的人
深知这短暂的余温抵不过秋风
季节性的悲凉。

自画像中
一个被阳光洗黑的人
在秋天褪回到原色。
一个醉酒的人
分不清是口渴而醒，还是
被左边窗外的秋风
压迫了心房

《从被动到主动的凌晨》

虫鸣不已，货车轰轰而过
其中某一声入耳，被放大，惊梦

凌晨，万物皆有声响
我们只听到极少的部分。

细微或阔大之处，要用心耳去感应
比如胎儿在母体内的安然生长

不远的地方，一条河正穿城而过
它的歌声和土地一样，让人感到安稳

游鱼正在流浪，树叶和大雁
正在酝酿一次飞行

还有秋天来临时
我们幸福与疼痛交织的独语

《7月26日，记梦》

不知世上有没有金谷树
昨夜梦中回老屋
门口一棵大树，我脱口而出
“金谷树”

昨夜，外公还在
还不是很苍老
问他早饭吃了什么
老人家说，“不记得了”

七月，大水和热浪
都在尘世翻滚
故园和“金谷园”一样遥远
我和外公已恍如隔世

《在秋天遥想桃花》

把映山红换成荒草
把桃花换成桂花
悬崖上的桃花是我
某个春天的记忆
是桃核的梦开成的花

桃花，你一生最繁华时
我见过，你一生最落魄时
隐没在荒草中
无人问津

秋天，桔梗和铃兰是紫色的
悬崖是白色的
我是暗黑色的微尘
山下金黄的稻田是那时春天的油菜

一生能有几次
把秋天和春天重走一遍
能有几次
把桃花开成桂花
把热烈化为沉静

《柿子和蚂蚁》

从老家带回一袋柿子
青柿子上住着村庄
蚂蚁上住着菩萨

网中之鱼从不鸣叫
一只待宰之鹅的破晓之歌
比一只孤雁更凄厉

小女儿懂事的时候
我希望她
尝得出柿子上的乡愁
更要学会对一只蚂蚁放行

诗人桐城大鹏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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