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78)
我知道父亲说的那个“老孙”是自己剁掉自己四个手指头的孙大叔。
老七打个沉,为难的低声说:“哥,想起过去,我实在没脸见老朋友哇!……”
“得了,得了,总翻旧帐有啥意思呀,人生在世,全都不容易,我跟谁都不系疙瘩。去吧,老孙会关照你。”
“那可太好了!”老七立即变得眉飞色舞,随后又嘬嘬牙花子,垂下脑袋,蚊子叫似地说:“不瞒哥哥您说,我连小棉袄都卖了。出不了这个澡堂子门儿呀!……”
“这好办。”
父亲这样跟我的七叔聊了一阵儿,叫过拿长竿的伙计摘下衣裳。他先给我穿好,然后他自己穿:穿上棉裤,扎个腿儿;接着提起丝绵的小棉袄,把挂着的怀表摘下来,掖在贴身的白布褂子口袋,随后把小棉袄抖落一下,递给老七,说:“你拿去穿吧。”
老七的手触到小棉袄,象烫了一下,往后退了半步,结结巴巴地说不出整齐的话:“这,这,这咋行呢?”
父亲见他不接小棉袄,就放到座位上,往贴身的白布褂子外边套着大皮袄,说道:“你还跟我客气什么呀?不管怎么着,咱们是磕头的兄弟,并没有拔香头,就得有福同享,有罪同受呀!”
老七终于接过小棉袄,两只小眼睛红了,好象要哭似地说道:“二哥您对我的恩情,至死不能忘,下世变成犬马来报答您。……”
我们走出热气腾腾的澡堂子,外面仿佛一下子变冷了,没有风,却好似有无数无形的刀子削脸,干辣辣的疼痛。
我不出好气嘟囔说:“爸爸,你为啥把棉袄送给人哪!”
父亲心不在焉地回答我:“他已经倒霉了;对倒霉的人,就得帮一帮。”
“你穿啥呢?”
“我有大皮袄,比他强。强的对不强的,不伸伸手拉一把,那还叫什么人呢?”
第二天早晨,父亲离开家。以后他常常回家。但是,父亲留在我记忆里最深刻的印象是这两天两夜的情景:他对母亲讨好求和的表情,无可奈何的话;他抻着那好吃的面条儿;他给我搓洗身上的泥垢;他把身上穿的丝绵小棉袄送给了倒霉的人,自己紧裹着皮袄的大襟,在严寒的街头,瑟瑟缩缩地疾行快走。
第五十八章
入冬没过多久,赵各庄镇子上穿黄衣服的日本兵突然多了起来。大街上,酒馆里,俱乐部的台上台下,甚至只是窑花子和小买卖人们消遣解闷儿的燕春楼戏园子,也有他们“咭哩哇啦”地大喊大叫。
什么行业和什么身份的人,见了他们都得退避,实在躲不开,就得对他们猫腰鞠躬,称呼他们“太君”,起码得对他们装笑脸。
小学校里增加一位老师,专门教日语。连我们这些刚念第四册书的小学生,都得很费劲儿地学念“阿伊乌耶欧”这些十分绕舌头的字母。
…………
镇子被这种异常的气氛所笼罩,家里的气氛同样紧张起来。上学去的时候,母亲总要送我们到胡同口;快该放学了,我们还没有走出校门,母亲就站在家门口张望。
“你们俩千万千万别到镇子外边的野地里去呀!”赶上礼拜天,不上学,母亲就这样地一再嘱咐。
我不解,也不情愿地问她:“到镇子外边玩儿玩儿咋啦?”
“四周全拉上了电网,人离着老远就给吸上去,象煤块一样烧着,烧成灰。哪天都电死好多野狗和狐狸。”
我悄悄地对姐姐说:“妈吓唬咱们,准没什么电网。”
姐姐似信非信:“也许有。还是听妈的话,加点小心好。”
“咱们去看看,到底啥样儿?”
“可得离远着点儿,别给吸过去。要是真有,咱们就赶紧回家。”
我接受了姐姐提的条件,我们抓个来客人串门儿、母亲顾不上管我们的空隙,偷偷地溜出胡同,溜出大街,溜到南边的野外。
果然不假,赵各庄镇的矿区和居民都让铁丝网给围住了,把附近几个村子也给圈到里边。不管是农田,还是荒坡,隔一节儿就立着一根一人高的木头柱子,一根柱子上安着一串瓷葫芦,挂着几条铁丝,随着地势高低起伏,朝远方伸展开去。大的路口有栅栏门,按钟点开放。
一个背着粪箕子拾粪的老头子,在电网的那一边的土坡上站着发呆。他瞧见我们,猛举起粪杈子,扯着嗓子喊:“嗨,小东西,躲远点儿!躲远点儿!还不走?找电死呀?”
“你还嫌电死的少哇?今儿个又死了仨,还有两只狗!”
我也冲他喊:“老爷爷,电网真能电死人吗?”
“那小鸟儿,还有老鸹落在上边,咋电不死呢?”
“你身上有毛吗?你长着翅膀吗?你会飞吗?”老头子发怒了,使劲儿挥动着手里的粪杈子,“小东西,不听话,是你活腻味了!人家安心想把中国人杀绝、灭种。你懂吗?”
不是怕电死,而是怕那老头子冲过来把我给打一顿,我拉着姐姐往回跑。跑回家里,玩儿我的用纸剪的、用火柴棍儿缠绑的小人儿,再不敢到镇子外边地里去。
这以后,镇子里连续发生几件震动人心的事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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