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70）

    她穿着花旗袍，头发也象特意修理过；黄脸上泛起红晕，带着笑容。她手里提着一个用小细绳捆着的纸包儿，许是肉，都油透了外边的包装纸。

    小胖墩爸爸闻声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迫不及待地问：“怎么着，有希望没有？”

    “还用问。老娘亲自出马，还有不成功的！”小胖墩妈从我们中间穿过，一步跨到炕边，把手里提着的纸包往桌子上一丢，“先赏给你们点好吃的，唐山烧鸡。”随即，她一边脱着旗袍一边说，“把两条鸡大腿都给我们小百岁吃。这回总算碰上运气，他要红起来了！”

    小胖墩的爸爸不耐烦地说：“瞧你这没头没脑的话，到底咋回事儿呀！”

    “急什么呀，等我从头告诉你。”小胖墩妈笑笑说，“我找了几个门口，都碰了钉子。最后遇了周老板。他给我出个好主意。”

    “他除了玩娘儿们，还有好主意？”

    “别来醋劲儿。人家不比你会挣钱呀？”小胖墩妈往炕上一坐，点上一支香烟，抽着，好象品着滋味儿似的继续说道，“人家指点我，光搭班子不行，就那么几个人，拆开合上，合上拆开的，引不起兴头来。他说，不如在戏本子上来点新鲜样儿的。新本子，加上新鲜玩艺儿，能叫座，也能把人唱红。他出了主意，还给了我个经他改编的戏本子。……”

    “什么戏本子？”

    “名叫《新西厢记》。照二黄的本子改的……”

    “唉，你上当了。”小胖墩爸爸拍着大腿说，“那是花旦的戏，准是为了给他干闺女花艳芳捧场的，让咱当他的帮手！”

    “嘻嘻，小挨刀的，你猜对了一半。”小胖墩妈笑笑，撇撇涂了口红的嘴唇，又压着声说，“这回我给他来个草船借箭。他提出让花艳芳扮红娘，这不能撅他。可是，由我来扮崔莺莺，由咱小百岁扮张生。……”

    “你别胡闹了，他是个武生！”

    “咱们来个文戏武唱。新鲜玩艺儿就出在这上边。……”

    “那还叫戏吗？”

    “唉，如今的人，都是一些傻模愣眼瞧热闹，凑趣儿的，谁还管戏不戏的。”小胖墩妈驳男人一句，又满怀信心地冲小百岁问：“小子，妈帮着你把念书的张君瑞演成个武的，你干不干？”

    小百岁细声慢语地回答他妈：“只要是能够让我唱红了，演啥、咋演都行。”

    “哎，真是个好儿子！”

     …………

    我对他们交谈的话，实在听不明白。但是，我听出要演新戏，由小百岁来演，就受到一点刺激，心里边立刻兴奋起来。

第五十二章

    小胖墩的哥哥、那个白脸少年，他的真名实姓叫什么，我们一直没有打听过。

    小百岁练功卖力气，演戏也挺认真。每天上午，所有唱戏的人都还睡大觉的时候，他便早早地起来，在那不大的院子里踢腿、劈叉、耍拳。有时候，他两手摁地，两脚往后翻起，蹬在墙壁上，脑瓜子朝下，倒站着，一站就是好长时间。据小胖墩说，他哥哥在院子里练功之前，已经到野外走了一圈儿。是到没有人、空气好的地方遛嗓子。

    小胖墩说：“我哥哥恨不得一天就能唱得红起来，成了名角，多挣钱，好到东北去看他的亲爸爸和亲弟弟妹妹。”

    姐姐反问他：“你咋不跟你哥哥一样练功呢？”

    小胖墩一笑，摇摇脑袋：“我可受不了那份儿罪。我害怕上台。”

    “那你咋还学戏呀？”

    “应付我妈呗！”

    “等长大了你不会唱戏咋办？”

    “我要好好念书，当大官儿！”

    小百岁的脾气特古怪。戏班子的人都这么说，我和姐姐也感觉到了。在家里，他除了练功，背词儿，就是在屋炕上默默无言地坐着。到了戏园子里，也是扎到没人或人少的地方，独自呆呆地想心事。他不爱说话，不爱理人，不爱凑热闹；也不象别的演员那样，不该自己出场的时候，就跟同台的伙伴们坐到一块儿抽烟、嗑瓜籽儿、聊大天。

    在我看来，这一切都是他拿大架子的表现。瞧见他那副板着的面孔，挺让人不好意思，让人别扭。然而，我又很崇拜他。从打头一次看到他从叠在一起的三张高桌上翻跟斗下来那会儿起，我就开始崇拜他。我总是想方设法地接近他，巴结他，向他讨好。比如说，他化妆完毕，我就忙给他端洗手的盆子；他每一次下场回到后台，我就站在一旁给他打扇子；演出最后结束，他卸装，我就赶紧地替他接服装、递鞋子。可是这一切一切，全等于白费。他好象根本就没留神我，没留神我对他的好心好意，没留神我对他效劳的举动，很少正眼看我一下，很少跟我说句话，更没有给过我一回笑脸。这怎么算“相好的”呢？即使如此，我仍然不愿远远地离开他。除了爱看他翻跟头，也爱看他匆忙地卸装和在旮旯忧郁地发呆。

    自从他妈从唐山找来新戏本子以后，有好几天在家里没见到他吃饭，在戏园子里没见到他上台。这很使我们纳闷儿。有一天晚上，我们到他家悄悄地打听底细。

    我问小胖墩：“你哥上哪儿去了？”

    小胖墩说：“他偷偷地到刘老师住的店里学戏本去了。他憋足劲儿，要在赵各庄露一手，扬扬名！”

    “刘老师是干啥的？”

    “他从前是唱二黄的武生，练功夫的时候摔折了腿，就到处教徒弟，挣饭吃。我哥哥演一场戏，他给指点一回。我妈让我在一边听，白沾光，不花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