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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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掌柜被拽到了窝棚门口,还犹豫不定:“屋里没人?”
“没有。”
“不是还有个老的吗?”
“又聋又瞎,还有帘儿隔着。您就放心大胆地撒开来吧。”柱子妈这样说着,把刘掌柜给推搡地进了窝棚。
糊着纸的门子,轻轻地关上了。
我竖着耳朵细听,听不到动静:里边没打架,也没吵闹,就问柱子:“他们怎么啦?”
柱子呆呆地摇摇脑袋。
我怂恿他:“走,咱们进去看看。”
柱子伸开胳膊拦住我:“不行!不行!我妈妈不让!”
我觉着这么站着怪冷的,没意思,就提议再找别的小伙伴一块儿接着跳“房子”玩儿。
柱子不去,不动,也不再吭声,又显出一副可怜样儿。
过了好长时间,窝棚的纸糊的门打开了。小个子刘掌柜走出来。他不抬头,也不左右看一眼,就迈着“嗖嗖”的快步走了。
柱子跑进窝棚。
我也跟进窝棚。
柱子妈坐在炕沿上,无精打采的系着衣裳的钮扣。
柱子扑到他妈的腿上,仰着脸,小声问:“妈,老西儿也欺负你啦?”
“没有,没有。傻东西!”柱子妈连忙笑着摇头,可是两个眼圈儿都红了。
第三十一章
由于那只令人惧怕的狗,诱发出我的好奇心;好奇心日益强化,驱使我接近了那个“杀过人”的怪家伙。
在赵各庄镇,这个一面发展、一面衰败的矿区的周围,特别是大粪场子和不远处的垃圾堆那边,有很多漫游、觅食的狗。那都是些野狗。一只只不仅皮毛发锈无光,还常常沾着土、挂着草;尤其是让人一看就生厌的那副瘦骨嶙峋、瘌痢疤疾的邋遢相,总想把它们给轰赶到远远的地方去,别再见着,它们好象被饿的,被累的,或被病痛折磨得没有力气狂叫,也没有勇气咬人;即使听到小孩子的一声吆喝,也会失魂落魄地夹着尾巴逃跑。
开头一些日子,我们总以用棍棒轰赶,或拿石头投掷那些可怜虫为乐。后来渐渐感到没意思,淡薄了兴致,碰到再癞、再让人讨厌的狗,也不再理睬。惟有“杀过人”的那只“深居简出”的狗,偶尔的出现一下,能够刺激起我们想看看它的情趣。
“杀过人”的所养的那只狗是母狗,长得十分标致、十分富态。它胸宽体壮,四条腿粗粗的,皮毛象发亮的黑缎子一样。每当它跟主人亲热的时候,总要撅起尾巴,用尾巴梢轻轻地抚摸主人的大腿;总要伸出舌头,用舌头尖儿一下一下地舔着主人的衣襟和手背儿。那副神态,特别的温柔。每当有什么声响使它受到震动,它便昂起头颅,竖起耳朵,睁大眼睛,翘起鼻孔,机警地环视四方,显得特别威武。
我们极少见到那只可爱又可畏的黑狗。猜不准它是藏在那个栅栏圈里呢,还是跟随在主人身边上工下工?反正,只有那个“杀过人”的回到家里的时候,那个栅栏圈的门儿被打开,我们才能够突然间地看到它。它围着生火做饭的主人跳跃、兜圈子,甚至学人的样子站立起来,抬举着两条前腿往主人身上扑。我们只能停在远远的地方,从那栅栏门朝里观看,不敢近前。我们其中的谁,稍有往前凑凑的念头,那黑狗就会发觉,嗖地一下转回身,冲着我们耸鼻子,翻白眼,发威地“哼哼”几声。
有一回,那个“杀过人”的下工回到他的窝棚,身上的窑衣没脱,脸上和手上的煤末子没洗,就在栅栏圈里一面生火做饭,一面逗他的黑狗玩儿。很有意思。
我们一伙小孩子,象往常一样,先是站在远处观看,后来就聚拢到一起,一个个伸着脖、睁大眼睛,有滋有味儿地细端详。不知道谁觉着这么看不过瘾了,带头朝前跨了一步。于是,我们也都不知不觉中拥拥挤挤地、试试探探地齐步向前凑;凑一步,又凑一步,一直凑到栅栏门前。意外的是,我们没有遭受“杀过人”的轰赶,也没遭受黑狗的扑咬。但是,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已经走到极限,不可以得寸进尺。所以大家又都自动地止住步。
我站在最前排的边沿上。两手扶着膝盖,弯腰、探身,津津有味儿地看着那只黑狗的一举一动。突然,站在我身后的一个比我大、比我高的男孩子,暗地下手,用力地朝前推我一把。我没有防备,一个踉跄就跌进栅栏圈的门里;幸好摇晃几下,总算站稳而没跌倒在地上。
黑狗机敏地扭转身,要朝我扑过来。
与此同时,那个“杀过人”的猛地一把将黑狗的脖子抓住,吼叫一声:“缺德的东西!坏杂种!”
慌乱中的我,以为他这声是在骂我,心惊胆战地瞥他一眼,发觉他的脸冲着那个刚才暗地下手推我的男孩子,我这才松一口气。
“杀过人”的眼睛瞪个溜圆,把那个男孩子逼视很长时间,然后侧过脸来命令我:“去,照他那样子,你把他也推进来!”
我见那个男孩子听到“杀过人”的这句话,脸都吓得苍白了,就没有动。
“去呀!去呀!”他用一只手扭转我的肩头,催促我行动。
我摇摇脑袋。
“有我这大狗给你撑腰杆儿,你还怕他?去,去,推他!”
“不,不!”我被逼得要哭,申辩说,“我妈不让对别人使坏……”
“哈、哈、哈!哈、哈、哈!”他仰面大笑,笑出泪水;用手掌抹一下眼角,朝我伸出大拇指,“小东西,心眼儿倒不坏,挺善道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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