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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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估计,当时的母亲,误把瞎子说的“绳索”当成“锁头”了;以为终日冲我呼叫“钥匙”,就可以打开锁头,使我逃脱被王母娘娘拉回九重天上的命运,而能永远地留在她的身边。
第九章
由于乳名这个引子,在我的幼小的记忆中,还保留下另一个较为清晰的面影。人家叫他“李大个子”、“李侉子”,或者“大李”。而我要称他“干佬儿”。因为我给他磕头的时候,他还是个光棍汉。我母亲认为:单人独马的光棍儿,比拖家带口者更有力气替我们分担命运方面的灾难。我父亲在背后和当面却半开玩笑地说他是“假光棍儿”,是“花和尚”。
他是山东人,离着大海挺近。他从打“炕沿儿那么高”就给财主家放牲口,看果树,当小半活,后来当了长工。而且是个出类拔萃的长工。四方村庄的财主都肯出钱雇他,甚至连一个财主家的老闺女都看中了他,黑夜里钻到长工屋跟他会面。有一个春夜里,老财东闹肚子拉稀蹲茅房,瞄着闺女的影子,就招呼起几个儿子,把他俩团团围住,堵在屋里。老财东骂闺女几句,就把她放走了,却抓住“李大个子”,诬赖他夜入内宅搞强奸。爷儿几个把“李大个子”吊在房梁上,用鞭子沾凉水把他抽个八分死,然后给他往脖子上坠个破磨扇子,从高高的悬崖上投到大海里。……
多怪呀,他没有被深不见底的海水活活地淹死。他沉到水里之后,立刻就缓醒过来。他水性好,有力气,硬是用牙齿咬断拴着磨扇的麻绳子,浮上水面,爬上海滩。他不敢回家,没脸见人。他沿着海边走了一天,走到一个码头,混到一艘货船上。他凭借自己的力气和诚实,讨得船上一个管事儿人的欢心,搭着船开到天津南边的塘沽。在塘沽的街面上和滩涂晒盐的场子里混了几个月,实在没法儿活,正巧遇上一个山东老乡,就一块儿扒上火车,跑到唐山。在唐山又认识一个山东老乡,就一块儿步行五十华里,到了赵各庄矿,投靠一个山东老乡的“包工大柜”,当了“外工”。他一天到晚专跟装了煤的绞车子赛跑:井下的工人刨下煤块装了车,他就跟一伙推车工人抢着推,比多,比快,比趟数;不光活儿累,也最爱出险情祸事。
他个儿大,力气大,胆子也大。他常对我父亲和我母亲笑呵呵地说:“干这么几年,我全看透啦!啥险不险的?从家乡热土给逼到外国洋毛子手下,就是活着干,死了算!”
他爱说笑,也爱唱。他见酒就馋,一喝准醉。他一醉,就唱,一面用筷子敲着桌子边儿或是碗边儿,一面咧开嘴巴、眼泪汪汪地唱。
我当时坐在一旁,或是趴在他那宽厚的后背上,听得津津有味儿。迷住我的,只是他那悠然悠然的神态和自由自在的腔调。但是对很多字句听不清,意思更不懂。好几年以后,也就是我背上书包上小学的时候,特别是我跟评剧艺人和皮影艺人们发生了联系的时候,再听别人哼唱或数叨“李大个子”表演过的民歌小调儿,才明白了几段儿。
比如:
身铺草,头枕砖,
喝凉水,嚼黄连!
酸辣苦甜咸,
样样都齐全。
…………
比如:
头戴一顶柳条罐,
身穿绣花麻包片,
醒来当衣睡当被,
又避风雨又挡寒。
成年累月穿一件,
虱子滚成疙瘩蛋。
儿呀,千万莫要扔,
死后还得做装殓!
…………
他唱的时候,字句间加了些“哟”、“呀”、“哎”、“嗨”等等音尾和拖腔,又是有抑、扬、顿、挫板眼的,十分动听和传神;就是听不懂词儿,也怪迷人的。
母亲却不喜欢听。只要“李大个子”开口一唱,她就赶紧让菜让酒:“吃呀!喝呀!要不都凉了。想唱唱解解闷儿,就挑些喜庆的词儿唱,也叫我跟着开开心;别哼哼这种悲悲切切的调儿,怪让人心里酸酸的不好受。”
他立刻仰面大笑,或夹口菜,或喝盅酒,随后改换话题,东一筢子、西一笤帚的说起笑话;说完一个又一个,一定要把皱眉头的母亲逗乐为止。
这个人除了个儿大,力气大,说话声音大,喝酒酒量大之外,尤其热心肠。特别是对待女人和孩子,他格外的温顺,格外的热情。但是他从不跟女人逗闹着玩儿,不象一些人那样总爱跟女人说脏话,更不动手动脚的“蹭桃毛子”。母亲常常向父亲夸他这个优点,说他“心正”、“干净”。
我给他磕过头(不是鞠躬),管他叫“干佬儿”,他应该叫我“干儿子”,或者直呼小名“钥匙”。他偏偏不这样。每逢见了面,或是先一言不发,奔上前来,伸出两只大手,象用钳子夹东西那样,捧住我的两个小腮帮,把我给平地薅起来;或是故意地在离着老远的地方,走着走着,戛然停住,用自己的两只手当扇子,在自己的鼻子跟前用力地扇,皱眉咧嘴地高声喊叫:“哎哟,大粪场子长的娃娃,给熏成了啥味儿?好臭!好臭!好臭的家伙,快别到跟前来,别把我给熏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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