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散文特写之《东村的乡亲们》(7)
(2025-07-30 15:1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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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散文特写之
《东村的乡亲们》
(7)
隔一天又轮到我们组护秋,田敬元烧火煮好粥,对我们说:“俺闺女来看俺,给俺送来细面馅饼,俺那份粥不喝了。”说罢,他就又离开场院回了家。
一连数次,我们每次多喝了一两碗稀粥,再到坡上巡逻走动,肚子里确实好受了许多。
有一回,田敬元丢下火根子走后,我们刚把他留给我们的稀粥喝完,公社就派人来给我下通知:立即到县城里参加支部书记会议。我跑到老保管家,跟他交待一下。
田敬元正蹲在灶前,手里捧着黑乎乎的野菜汤喝,根本不像他刚才对我们笑眯眯地说的那样:“老婆子给俺做了干粮。”
我见此光景,恍然大悟,随即一种复杂的感情撞击着我的心。我几乎是怒冲冲地当场揭穿了老保管对我们的“欺骗”,怪他不该这样为照顾我们而自己挨饿。
他手捧着野菜汤碗,语气平和地说:“这没啥。你们除了干活计还得操心,用脑筋想事情,应该多吃点儿,不然要损坏身子……城市人,念大书的,来这儿陪俺们受苦,又没个家怪可怜的……”
听了这几句极普通的话,我忍不住地掉了泪。
从“三年困难时期”活过来的人,都有所体会和见闻:当时一口饭都是与性命攸关的事,多了这口饭就能活命,少了这口饭就可能没命;有时一家的亲人,为了争一口饭而翻脸分家,视若仇敌;田敬元竟是这般暗暗地将活命的口粮让给我们这些跟他非亲非故的人,这是何等的心肠,何等的品德呀!
在东村,在昌乐,在京郊和冀东的许多村庄里,我接触到无数类似田敬元这样的农民,所以那个灾祸时期没在我的心灵里投下那么浓重的失望的阴影,更多的倒是希望的曙光。因此,当时就在东村的场院、高崖水库工地和县委会的一间小屋子里,陆续起草了《送菜籽》、《冬暖》等几十个短篇小说;回到北京两年之后,动笔创作了我的第一部长篇《艳阳天》。当写到社会主义的根子深深扎在农民心里那些情节和细节的时候,就很自然地联想起田敬元,以及类似他的众多的对集体事业赤胆忠心的老贫农,所以书中“马老四”的形象就诞生了。
我深深地敬爱“马老四”的原型,所以塑造了这个形象;每逢回忆起老保管田敬元,我的崇敬之情便油然而起,写到“马老四”为了不给集体抹黑而偷偷地吃野菜的情节,我抑制不住热泪流淌,竟然打湿了稿纸。
一九八七年盛夏,我从烟台转路来东村,到那座我熟悉的小屋看望田敬元老汉。临别之时,年近八旬的他,一手拄着棍子,一手拉住我,一再叮嘱:“明年一定带你媳妇来咱庄看看。”由于协助别人拍电视连续剧《苍生》,我被拖住两年,老妻病卧在床,不便远行,我就携女儿在今年中秋节前夕赶到东村。我想告诉田敬元老汉,我的女儿代表我的老妻、子孙们前来拜望他、祝福他。可惜晚来了一步——今年大地回春之际,他已经在他出生的老屋里,在他倾注过心血的土地上与世长辞了……热情接待我们父女的是田敬元的那位风烛残年的老伴儿和他们的儿子田中方。
现任支部书记田志文告诉我:敬元老汉生命之火熄灭之前,又闪了一次灿烂的光亮。
去年的一天过晌,郭家庄忽然有人来前东村告诉:田中方的亲娘死了。
田中方本是田敬元老夫妻唯一的儿子,他娘怎么会死在郭家庄呢?这是一种在乡村并不罕见的,被人人传诵却又恪守不宣的秘密。原来田敬元年轻的时候娶过一房媳妇,生下个闺女不久就去世了,后续的媳妇,也就是如今这位老伴儿,可惜不会生养。三十八年前,郭家庄李家已经生养了七个闺女、三个儿子,又怀胎有孕,实在难以抚养,就把生下来不到十天的孩子送给了田敬元。田敬元夫妻把孩子抚养成人,供他念书到高中毕业,又给他娶了媳妇,变成“子孙满堂”的热热闹闹一家人。此时,李家老人病故,不讲信义地揭开了这个永久都不该泄露的秘密。
敬元老伴儿先得到这个可怕的消息。她吞吞吐吐,甚至战战兢兢地转告给敬元老汉,让他拿主意,决定该咋办。
敬元老汉打个沉就干脆地回答说:“俺们把中方抚养大了,就算把任务完成了,还计较他变心不变心干啥?他有文化,又是党员,俺们还信不住他?”
当天,老两口打发田中方到郭家庄为生身娘奔丧送终,以后两家人亲密地来往。前东村人人称赞田敬元和他的老伴儿心眼儿好、风格高。
发表于《人民文学》1991年第2期。收入《婚姻小路上的爱情坎坷》、《浩然全集》第18卷。编入长征出版社1999年8月《浩然与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