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写信》

（1）

     十月乡村的晌午，清爽又静穆。

    男女社员们到田野里收割去了。留在幼儿园的孩子们，都一个个甜蜜地睡在新钉起来的木板床上。孩子们均匀的鼾声，木板床上散发的油脂香味，使这三间房屋里充满了安谧的生气。

    保育员苏蕴贞倚坐在床边，半伏在土窗台上，又接着写那封断续了五次的书信。

    她在那微微有些折皱了的白纸本上，先写下“亲爱的妈妈”五个字；接着另起一行，要写跟妈妈说的第一句话，象往时一样，又不知写什么是好。她停住笔，扬起脸，满脑子寻找着词汇。接着，她又变换下坐势，手托着下颏，咬着笔帽，想啊想啊，依然是为难地摇摇头。

    秋天，偏西的、柔和的阳光，透过屋前的西番莲花的枝叶和窗上的纱布，斜射在她的黑发和脸上，更增加了她那端庄凝思的神态。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心里问着自己：该怎么告诉妈妈呢？话儿该从哪谈起呢？跟随丈夫陈敏良从潍坊市下放到昌乐县这个偏僻的小村庄之后，整整四个月了，没顾上把自己的一切详详细细地告诉妈妈。四个月并不算长，在苏蕴贞来讲，仿佛比她生活这二十七年还要充实、丰富，这一切，片纸又怎么容纳得下？更何况，妈妈对干部家属支援农业第一线一无认识，对儿女能不能经受住新生活的考验，顾虑重重，为她跟陈敏良搬到乡下来还赌气不小，这怎么能够通过一封信使老人家开窍呢？

    “你是城市里生，城市里长的，压根儿没到乡下去过，又拖着孩子，能干甚么呢？支援农业第一线，是人家干部的事，你算哪一行？反正到乡下也是吃闲饭，何必搬来搬去找麻烦！”这是临下乡前，妈妈对她说的一句生气的话。可是，苏蕴贞来到乡下四个月了，没有“吃闲饭”哪！她想到这里，心中忽的一亮，急忙落笔，在“亲爱的妈妈”下边另一行上，她写道：“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妈妈，真没想到，在农村里我找到了用武之地，我并不是‘吃闲饭’的人……”

    院内，秋风飒飒，西番莲花的淡淡影子，在窗纸上栩栩舞动。苏蕴贞手里的笔尖，在折皱的纸上滑来滑去，沙沙沙，跟院里的风响，孩子们的鼾声，和谐地汇合在一起。信一开头，她的思绪就象撒了缰的烈马，放任不羁地驰骋起来。短短的四个月里所发生的事情，一件件都是那么明光闪亮地印在她的心头。

    而首先映在她眼前的，是开头那几天。

    她写道：“到了南村之后，队里早给我们准备了房子。上午收拾东西，下午参观，到处都走遍了，到处都是劳动的人群，到处充满着欢乐。傍晚回到家里，我的心里又兴奋又沉闷。因为所见到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什么工作也插不进手，我到这儿来干什么呢？拥挤在我屋子里的男女社员刚散去，老支书带领几位妇女干部来了。妇女队长先开口对我说：‘我们都是大字不识，来了你这样一个有文化的人真难得！歇两天，咱们就一块儿干工作。’妈妈，我当时的心情，你会猜到的，好半天不知怎么回答，只觉得满脸发烧，两只眼睛不自主地盯在您那两个外孙子身上。老支书能看透人的心，立刻就说：‘怕孩子拖累吗？不要紧。我替你想了一下，这两个孩子怕一时还离不开你。咱们队有个农忙幼儿园，就因为缺少一个合适的人，制度不健全，也不能经常化。这回,你就当保育员吧，看你自己的孩子，又替旁人看了。’妈妈，您说这是多么方便、多么合适的工作呀！方便的事还有哩。干了几天，支书见我从家里到幼儿园来回跑不方便，就亲自领着社员把幼儿园里边的两间空房收拾一番，让我搬进去了。妈呀，看这是多好呀！”

    苏蕴贞写到这里，差点“噗”地笑出声音。她立即忍住，回头看看，没有惊醒孩子，这才接着想到下文。

    她想起工作起来的第一天，农民给她上了生动的第一课。

    那天，幼儿园的房子都收拾好了，苏蕴贞的劲头可高啦！她按照城里幼儿园的样子，挥动笔，一口气列了一张大单子：买木床、买小凳子、买玩具……反正是买、买、买，满纸都是买字。

    女队长一看这单子摇摇头,只是她有意识的把口气说得很轻松：“能办咱们尽量办，这要跟支书商量商量再定。”

    支书看了单子，就一口否定了，他说：“这些东西，一点也用不着买。”

    好红脸的苏蕴贞，脸蛋忽地又红了，声音也有点变调地说：“支书，这些东西都需要哇！”

    支书笑着说：“是需要，咱们到地头上跟有孩子的人商量一下看。”

    支书领着女队长和苏蕴贞满坡找人谈，他把苏蕴贞煞费心思开出来的那张单子，挨项念给大家听，一项也没丢，只是在每一项里丢下一个“买”字。他念完了，又一再强调把这些东西准备齐全的重要性。

    苏蕴贞简直有点糊涂了：老支书这是甚么意思呢？她回到幼儿园，看着空荡的院子，空荡的房子，心里左右安静不下来，甚至产生一股莫名其妙的苦闷。

    她正发呆，忽见两个壮年男子抬着一段很粗很长的木头进来了。这象是刚放倒的树，干上还有一枝连着绿叶的枝条。他们向苏蕴贞笑笑，把木头架住，用大锯沙啦、沙啦地锯起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