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姑娘大了要出嫁》

（35）

 三十三

    刘贵是理直气壮地来的，等到临上阵一接火，不知咋回事儿，显着有点紧张。他当了几十年队干部，解决过无数件民事纠纷，做过无数人的思想工作；可是，今天的此情此景，他可从来没有尝过滋味儿！他进到屋里以后，没有落坐，靠着方桌站定，让自己稳稳神，一字一字地说：“看样子，你不认识我了。”

    赵淑贤听到这句话，重把客人打量一遍。客人那老练、开朗的神态，那高大、结实的骨架，那鼻音很重的声调，使她终于想了起来：“唉，瞧我这眼有多拙，您是迁建村的刘队长，对吧？”

    “不错。”刘贵微笑地点点头，照他事前准备好的话头往下引，“您只是认出个刘队长，三十年前，那个让您骂过、打过的人，您还记得他吗？”

    赵淑贤被这话说的愣了一下：“您可真会开玩笑，我长这么大，骂过谁？打过谁呢？”

    刘贵稍稍地挺了挺胸脯子：“就是我呀！记不起来了？想想，山里黑石峪的刘贵……”

    赵淑贤惊愕地睁大两只眼睛，身不由主地倒退一步：“你……”

    “我是来感谢您的。”刘贵咧着嘴巴笑笑，“当然太迟了，您可别见怪。”

    赵淑贤好似在做梦，而且心慌意乱。尽管她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尽管她经历过一些世事，这情景却把她闹懵了。此时此地她显得拙笨起来，不知道怎么应付这个既十二分意外，又十二分奇特的场面，难以决定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这样一个怪人怪事更得体。

    刘贵不管对方如何恐惧和尴尬，继续从容不迫地陈述他的心里话：“您那次的一骂一打，不光给您自己夺了个自由，夺了个美满的家庭，夺来一辈子的舒心和幸福；会让您意外的是，您那一下子，也把我给骂进步了，打进步了！真的，这是实情话，没有半点掺水使假的地方。……”他怕赵淑贤插言给打断，使劲儿摆一下手，“您听我往下说。我为了表明自己不落后，不封建，为了闹个进步的好名声，争口气，在那件事儿发生过后不几天，我就报名参加志愿军，到了朝鲜。在战场上，枪子儿头上乱飞，我咬紧牙关不怕死，什么危险都没顾；两年过后，我带着两块伤疤、一枚立功奖章复员回村。我成了受人尊敬的荣军。我可没有居功自傲。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加入了共产党，我有了奔社会主义的理想，有了干社会主义的劲头；回到村里，我就一心扑实地照着党的号召，搞起农业互助合作。这二十几年，我敢说，步步走的都是社会主义道儿。是呀，是呀，要不是您教训我那一顿，我真会象您骂的那样，当一辈子封建脑瓜落后分子！”

    赵淑贤在这个特殊人物面前，开始听他这番表白的时候，曾抱着一定的别扭心理和警惕性；后来，她渐渐地被刘贵那诚恳的表情、实在的语言所感染，心气顺溜了，紧张的情绪也随之缓和下来。于是，她抓了个空隙，插一句双方都过得去的话：“我那会儿年纪轻，水平也低，遇到事儿办法少，发起急来，不讲方式，不考虑别人，只会不管一切地拼。其实，我当时要是冷静一点儿，跟您好好地讲道理，您也会通情达理的……”

    “不，通不了，肯定通不了！”刘贵认真地分辩说，“如今来按公而论，那时候的我，确实有封建落后思想。您要是不那样坚决勇敢地跟我斗争，我不会饶了您，您这一辈子可就倒霉到底，我也可舒心不了。所以我应当感谢您哪！”

    “您太谦虚、太客气了。……不过倒也挺有趣的。”赵淑贤这样跟刘贵说笑着，不仅变得轻松愉快，而且很高兴很真诚地招待起她的怪客人，“快请坐吧。抽烟。等我给您沏茶。”

    “一看就知道，这些年您过得很幸福。厉经理我认识，还打过几回交道，是位热情厚道的好同志。我也算不赖，复员回到村里没多久，就照着新婚姻法，找下个对象，俩儿子、一个闺女也成人了。这些都属于自我革命的胜利果实！”刘贵坐在人家的藤椅上，更加兴奋异常，大声朗朗地说，“老同志，咱们是走过来的人了，但是还没有把路走完；今天，还得照着党老早教给咱们的那句话往前迈步子，就是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呀！”

    赵淑贤诚恳地说：“实际上，我比您差得很远。您给集体创建的那个大果园，是多么了不起的贡献！”

    “您的夸奖我领了。不光搞果树园子那事儿算我的成绩，对待晚辈，我也用进步的革命思想。比如他们要搞对象，我就让他们真正的自由自主，一丁点儿变相包办的私货也不掺。老同志，您呢？您在这种事情上，还留着一点封建落后的小尾巴吧？”

    赵淑贤被客人这冷不防地一问，不由自主地红了脸，可是用一种不服气的口气说：“您可以在沙堆子打听打听我的为人……”

    刘贵打手势截断她的表白，一针见血地指出：“您要是象您自己认为的那样不封建、不落后，那么，您的亲生女儿，年纪轻轻的，为啥觉着没路可走，想自杀呢？”

    赵淑贤一听这话吓黄了脸，从炕沿上抽身站起：“您说什么？您说什么？”

    “别紧张，别着急，让我把她救下来了，已经平安无事。”刘贵说着，见赵淑贤有点站立不稳的样子，就赶忙扶她坐在自己让出来的藤椅上，把昨天发生过的事情，慢慢地讲一遍，又启发她说，“老同志，我相信您决不会象早年间的父母那样，图钱财、卖女儿。可是，您对女儿的婚姻问题一定要按照自己的心愿办，不管女儿本人的心愿，把主次颠倒了个儿，这叫啥思想？这样做下去，对您，对女儿，对往后的日月，都有什么好处？您说说！”

    精明强干、有地位有尊严的赵淑贤，在这样活生生的事实、铁一般的道理面前，她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