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姑娘大了要出嫁》

（1）

 一

    沙堆子的干部家属赵淑贤，常常唉声叹气地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家那本顶难念！……”

    旁观的人恰恰认为，她是农村里最有福气的人。丈夫在县上当着饲料公司的经理，儿子是毕了业的“工农兵学员”，分配在北京的市区工作；家虽住农村，可是紧挨着城边子，骑自行车来往都用不了一个钟头；不光吃不愁穿不愁，银行里还放着四个字码以上的存款——政治地位、经济地位，应有尽有，她还要什么呢？

    说得对，赵淑贤什么也不要。她五十二岁了，在人生的道儿上，尝过各种滋味，看透不少世事，已经超过了给自己打算盘的年龄；如今，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帮女儿找个称心如意的好女婿。

    提起她的女儿厉秀芳，那可真是心尖宝贝儿！头生，难产，差点儿要了当妈的一条命；得来不易的东西，本来就珍贵，加上以后再没坐第二胎，赵淑贤越发觉着她那女儿价钱高得没法儿估量。女儿倒也给她做脸，完全是依照她的心思长大的：模样俊秀，性子温柔；高中毕业生，暂时安排在社办的综合加工厂当会计。按实情理说，这样的人品，这样的家庭，找个好女婿还犯难吗？唉，难就难在，他们本身的条件太优越，选女婿的标准自然就得跟着高；这样一来，反而不容易找到合适的人。也怪女儿，死性、古板、不活泼；一天到晚，除了抱着帐本子翻，就是捧着书本子啃，对男女间的事儿，简直一窍不通，更少兴致。当妈的能教针线、教礼节，可咋教闺女搞对象呀！前两年，赵淑贤坐在屋子里等介绍人主动地来敲门儿，送走那个，迎来这个，倒也满红火的。挑一个不成，选一个不中，说媒的互相添油加醋地串通闲话儿，渐渐地全都知难而退；到后来，终于在厉家门口断绝了他们的脚步。赵淑贤心里明镜似的：大姑娘的青春，好比一朵花，花开花落，没有多么长久的日子；红火劲儿一过，家庭条件再好，挑选对象的时候，也得降标准、压价码；要是再执迷不悟，一“出溜”地过了村子过了店，就会闹个穷不买富不要的下场，也许更难嫁出去！赵淑贤每逢想到这一步，心里那股子难受、惊怕和焦急不安的痛苦劲儿，不亚于前几年丈夫给打成“走资派”，被赶下农村，等候定案处理的那个时刻。其实，那阵儿不管得个啥样的“结论”，丈夫已经是个半大老头子，总还容易混下去，可女儿刚刚开始生活，日子还长着哪！厉家夫妻恩爱多半辈子，生下眼珠儿似的这么一个女儿，不给她把终身大事安排个妥妥贴贴的，赵淑贤到死心里也得系着个大疙瘩！

    眼下的赵淑贤，为了女儿，再也顾不上身份和体面，厚着脸皮儿到处托亲靠友，询访最合适的主儿。她投奔十个门口，找到十个目标；结果呢，十次白搭工夫，白欠人情，一个都没成，这使得赵淑贤苦恼万分。上个月，她专门打电话，把娘家兄弟从榆树坡叫来，对女儿的婚事，掰开合上地商量了半宿。兄弟答应替她分心，立刻就千方百计地着手操办。

    看起来呀，肯使劲，办真事儿的还得算亲娘舅。他很快就给外甥女选了个最合乎条件的对象目标，而且定下日期，就在今天，要借着给他儿子娶媳妇摆宴席的机会，让姐姐赵淑贤带上外甥女厉秀芳，跟那个“对象目标”见面：速战速决，一锤定调儿！

    赵淑贤满心欢喜，也不免有点隐隐的担忧。那个“对象目标”就算真象兄弟夸的那么流油光，也得让她当妈的看着顺眼，符合心愿，还得让女儿高兴；另一方面，人家男方那头也得同意才行呀！这样地办事情，明知道是在念难念的经，她还必须硬着头皮念下去。今儿个她起个大早，借下生产队的拖拉机，送她去四十里路的娘家。

二

    正是麦收刚刚过去，酷热的盛夏还没来临的季节，景色亮眼，空气清新。平坦坦的原野，全被猛长起来的庄稼苗盖住，绿成了一片。前天下过一场暴雨，这条只能通行兽力车的土路上，低洼的地方还积着水；拖拉机冲轧过去，弄得哗啦乱响，泥浆四溅。

    赵淑贤手扶着拖拉机拖斗的边帮，颠簸着身子，挺好奇地观看从两边闪过去的景致，既觉着熟悉，又有些眼生，忍不住地东想西想。她从榆树坡嫁出来整整三十个年头，但是这条必经之路，并没有来往多少趟；除了遇上不能躲过去的红白喜事儿，很少走娘家。因为娘家没给她什么好处，不让她留恋。当初，赵淑贤要不是为了自己的前途和幸福，敢拼敢斗，那个娘家恰恰会苦害她一辈子。对以往的事情，她嘴上从没说过记下什么仇恨，心里边也似乎没有怀着什么哀怨，对娘家的人却不想念，不惦记，没有太深的感情。倒是女儿常到榆树坡住姥家，兄弟常来沙堆子看姐姐，才使这门至亲没断线。还是丈夫被造反派关押起来，生死难卜的那一年，赵淑贤偷偷摸摸地跑到榆树坡，找兄弟给拿拿主意，壮壮胆子，从此一晃，又过去了十年的光景。这十年变化多大！那一趟来，赵淑贤还能骑自行车，如今已经没那力气，也害怕出危险。那会儿，一路上不断地绕沙坨子，爬土岗子；如今，那些碍事的东西全被搬开，成了一马平川地。沿途的村庄里，旧时的茅草屋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青堂瓦舍，偶尔还能看到一幢幢红砖的楼房。那么，往下再过十年呢？她赵淑贤恐怕老得连这能把人摇散了骨头架子的拖拉机都不能坐了！时间不等人，日月催人老，如果不快着点给闺女选个女婿嫁出去，真可能误了她一辈子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