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高高的黄花岭》
(25)
范华对郑小峰的妈妈说:“大婶,我们给待业知青办的这个分厂和货栈,要用你家退赃的房子……”
“噢,不是你家买下住哇?”
“哼,我们才不稀罕这种地方住哪!”范华一本正经地说道,“西院那房子是用山里群众的血汗盖起来的,这回物归原主,得让它为山里的群众效力服务!”
这边的郑小峰忽然感到,他怀里抱着的两捆人民币,那潮气、烟草和其它怪味儿,都变成了热腾腾的汗水气味。他的心头一发热,脑子一清醒,浑身一来劲儿,就“噌噌”地爬上树,“噗通”地跳下墙,“嗖嗖”地走向大门口;“叭嚓”一声,把拉扯他的妈妈给甩了个屁股墩儿。
他是那样勇敢坚定地追到大门外,朝着刚刚离去的范华、老连长和欢乐伙伴的背后高声猛喊:“各位同志,来,来,来!办分厂和货栈别让公家出钱啦,这儿有现成的!”
众人闻声扭过身,奇怪地互相看一眼,赶紧转回来。
范华没伸手接郑小峰送过来的两捆人民币,问他:“这是哪儿的钱?”
郑小峰一字一句地回答:“是黄花岭山里群众的血汗……是我那个犯下罪的爸爸骗来的、偷来的、贪污盗窃来的!也让它们为山区的群众效力服务吧!”
二十二
一个星期以后,待业青年的小木器厂和货栈,先后开业了。
郑小峰俨然成个老师傅,训练唐彬几个愿意学木匠的伙伴学用锛凿斧锯。
这个盛开着火红月季花的小院子里,一天到晚响着好听的锯木声,散发着树脂的清香气味。
苹果吊在枝头,涂上了鲜红的颜色。
菜苗长在畦垄,伸开了碧绿的叶芽。
鸽子飞回来,站在红瓦的檐头,一边“咕咕”地哼着歌儿,一边看着年轻人欢乐地忙碌着。
只有那只失踪的大黑猫再没露面……
突然,两位头戴大盖帽子、身穿白上衣蓝裤子,腰间带着手枪的警察出现在院子里。
“哪个是郑小峰?”
“哪个是唐彬?”
郑小峰听到这高声点名,先直起腰,放下手里的刨子,回答:“我是郑小峰。”
唐彬也脸色煞白地应了一声。
警察宣布:“你们的那位老大哥,勾结歹徒,盗窃军用物资,刺伤了岗哨,被捕了。你们两个必须到派出所把跟他有牵连的问题全部都交待清楚。”
“好吧。”郑小峰在压水机下边的池子里涮涮脚,要求说,“我得先回家取件东西,以便把我想说的话,一点不剩地都说出来,从此痛痛快快地过生活。”
警察答复他:“去吧。”
郑小峰问:“您二位跟我去一位吧?”
“在什么地方?”
“就在东院。”
“动作快点儿!”
当郑小峰拿来他那把被磨得亮闪闪的刀子转回来的时候,他妈妈又哭又叫,踉踉跄跄地在后边追赶过来。
“天哪,天哪,活不了啦!”她边哭边喊,“我儿子有啥罪呀?我儿子有啥罪呀?”
“我爸爸才真有罪!二十八年前三反运动,让人家把他打成假老虎;二十八年后,他自己变成了真老虎!您包庇他,也有罪!”郑小峰无限感慨地对他妈说,“我,差一点儿犯罪。本来已经有好几道犯罪的大门都朝我卸下栓、开了锁,因为范华和山里的群众拉着、拽着,没让我抬腿跨那个门坎子。哼,象我这样一个既糊涂,又狂妄自大,把什么也不放在眼里的青年,本来应该撞个头破血流,结个有害的小苦果;没想到,终于结了个有用处的小甜果。我这朵生命的小黄花总算没有白开,我懂得怎样做人了!”
警察催促他们快些动身。
郑小峰一边往外走,一边回转头来,对那些全都涌到院子里,愣怔地望着他俩的伙伴们打个手势,大声说:“你们接着干吧,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这时候正是早晨,天空没有一丝儿云彩,田野没有一点儿雾气,特别晴朗。
二十一岁的,正在水灵灵年纪的小伙子,迎着阳光,泰然自若地迈着脚步。
一九八二年八月八日改完于丹东
发表于《昆仑》1982年第4期。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年4月出版单行本。收入《浩然选集》(二)、《他和她在晨雾里》、《浩然全集》第14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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