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铁锁头》

（4）

 他走得很快，我紧走都没有追赶上。他进了门楼，砰地一声，把大门关上了。院子里立刻响起鸡群被震惊的声音。我从门缝朝里一看，他猫着腰，正满院子里追赶着一群鸡。那鸡被追得东跑西钻，有两只嘎嘎地叫着，飞上了屋檐，最后有一只母鸡被他堵在猪圈旁边的小棚子里，一把捉住了。

    老大娘惊慌地从后园子里跑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问：“你这个老东西，没事捉它干啥？”

    老头子也顾不上答理她，蹲下身，把鸡按在地上，那鸡在他手下发出怪叫。

    老大娘心疼地嚷起来：“哟！你疯了，怎么揪它的毛哇？揪毛就不下蛋了！”

    “不下就不下吧，我还能无故糟蹋东西。”老头子这么说着，捏着一把鸡毛站起身，那只鸡抖着翅膀跑了。

    老头子从屋里拿出几根筷子，把鸡毛一根根地缠在筷子的上端，转眼就成了一把小刷子。

    听见我的喊门声，噘嘴生气的老大娘开了门。她愣了一下就认出我：“哟，梁同志，啥时来的？快屋里坐吧！”

    我说：“跟大伯一道来的，我坐车，他步行，一定把大伯累得够受。”

    老头子又绑缠着另一根筷子，朝我点点头，两手没有停活，笑嘻嘻地搭腔说：“不累，你不知道我是越活越年轻吗？”

    他跟我说着话的工夫，已经绑好了五把小小的鸡毛刷子。又一个个检查一遍，满意地用手掌抹抹嘴巴，带着几分得意的神气说：“办什么事情全怕用心，用心能让笨人变巧。你瞧，用这个鸡毛刷子沾着油往车轴上使，又方便又省。你等我一会儿，我叫车把式们来灌油。

    这时候杨队长和那个赶车的年轻人也走进来了。

    老头迎过去，也没吭声，从年轻人手里拿过油葫芦，到屋里灌满了油又出来，才说：“给你油，再给你这刷子，上油的时候用刷子蘸；你们运输组一人一把。”

    年轻人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说：“过去我们不对……”

    老头摆手，截住年轻人的话：“你不是忙着出车吗？走你的，有话回来咱们再说。我看得开个会讨论讨论了。你们运输组人不光是使油费，对车对牲口都用得马虎，不象个过日子人家的派头……”

    老队长接过来说：“对，开会的时候我也参加，让老保管帮你们订个条例，再给你们传授点真经。”

    年轻人连声说好，转身跑了。

    老队长这才来得及向老人问起买工具的事情。

    老人说：“我正要找你哩，来，屋里说吧。”

    这屋子正是我前年住过的。如今这里成了大库房。各种各样的家具，地下堆着，墙上挂着，炕上摆着，塞了个满满当当。只在炕头上留着一块能睡下两个人的空地方；地下站了我们三个人就有点转不开身了。我随便靠着门站着。

    老队长连忙对我说：“瞧着点，别给蹭掉了，那是老保管的账本子。”

    我留神一看，这门上还象几年前那样，用粉笔画的横一道，竖一道，满满当当。只是比过去多了些圈圈、勾勾和三角形的东西；除了门前门后，还发展到旁边的墙壁之上。我欠身离开，忍不住地笑了。

    富贵老头正给我们擦茶碗，他也看出我笑的意思，就说：“梁同志，你猜错了，这不是组织起来以前吃几升粮食、烧几捆柴禾、拾几个鸡蛋的家庭账本了；这是社员大伙的流水账。”他说到这里，认真起来：“队里人多手杂，你拿走，他送来，把家具弄得乱七八糟。有些人，就是不知道心疼东西，要用了就拿，用完了随手一扔；丢了坏了，花钱是一回事，耽误事儿大紧呀！嘿嘿，有了我这本账就不怕了，到时候他不给我送回来，我就不给他擦去。”

    同是那个门板，同是那些白道道，现在，它们象是在我眼前活了，放出光芒。

    富贵老头给我们倒上水，从八仙桌子下边拉出一条布袋和一个大草包，抖落着；铁环，皮套，麻绳头，应有尽有一大堆。他跟老队长说：“杨铎，我到通县厂子里看了一下。他们眼下正为着咱们农村造家具哪。就是要的人多，咱们订晚了；我又仔细一盘算，都买新的用，也不上算哪。回来走到半路上，我改了主意，也没跟你商量，就办了。你看，除了大宗家具再设法买新的，小零件可以用这些玩艺对付。别看这铁环旧，把锈擦擦，完全能用；这皮套用水泡泡，把不能使的地方剁去，接一接就是好的，买新的要十几块，这才几毛钱……”

    老队长也蹲下身，拣起这个瞧瞧，拿起那件看看，咂着嘴，不住声地夸赞说：“满好，满好。这样的事情你可以多当家嘛，谁都信得住你，你当得不错！”

    富贵大伯又说：“我还买一只小羊。前几天我到邦均赶集问过价，一只羊三四十元；这只瘦点儿，是因为白庙那边人不会养的过，我花十块钱就买了。没事儿把它拴在园子边上啃草根，扔着放着也能长肥。开社员会的时候顺便商量商量，算大伙的吧，八月节杀了它，分肉包饺子吃。这把坏算盘少了几个珠子，让木匠给配上也能使，我看木料还不错，象南边硬木。这两辫蒜是好品种……”

    两个老人蹲在这堆东西跟前，就象玩弄古器珍宝，津津有味地、一宗一件地谈论着、品评着。

    我站在一边，一句话也插不上去，心里真可以说感慨万千。富贵老头子的确是一把“铁锁头”，的确是会打小算盘；然而，如今他是生产队集体的锁头，为众人打着算盘。

一切都变了，最大的、最宝贵的变化是人。

                              一九六一年六月三十日修改

发表于1961年8月号《北京文艺》。收入《蜜月》、《彩霞集》、《浩然短篇小说选》、《浩然文集》（二）、《浩然全集》第16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