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铁锁头》
(3)
我实在没带着任何可以吃的东西,就摇摇头,没好气地说:“你带着钱到街里去半天,也没买点吃的?”
他笑了说:“买这些东西,把腰包的钱都打扫光了,还不够哩……”
车子已开动。我扒着玻璃车窗朝外边紧紧地盯着他,不知怎么好。车轮扬起的尘雾笼罩了他。走出一节儿才看清,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地上,使劲勒了勒腰带,随即又把所有的东西都武装在身上,牵着羊,一步一步地走起来。他脚步平稳,泰然自若,半点恼丧的情绪都没有……
我的心情反而沉重起来,怜惜多于嗔怪。几十里的路程,负重又拉着羊,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家呢?他是个过日子的能手,最能打小算盘;为了治家,买些便宜的东西,吃些苦,他并不当一回事,这是他的习惯和本分。但是,我总觉得他做的太过火了。
一个多小时之后,我来到吉素村。
我在杨铎队长的家里落脚。当时他到地里去了,直到我们吃过午饭他才回来。这位沉着有心计的老队长,一进门就说:“你来的太好了。我们正修订一九六一年的增产计划,改的越落实越好,你就帮帮我们的忙吧。你看,咱们这边春耕播种要比别的地方早,小农具还缺好多哩!”
这时候,大娘把留在锅里的饭菜给他端来,摆在桌子上。
老队长蹲在炕沿上,端起碗来就吃,看来他一定很饿了。他忽然想起什么重要事情似的,扭过头来问老伴:“富贵老头子还没回来?”
我说半路上我碰见他了。
队长连忙问:“他没坐上车?”
我把路上同富贵老头子相遇的事情,向他说了一遍。
队长听罢,立刻放下了碗筷,说:“你怎么不早讲?得赶快派人接接他。”他说着,跳下炕,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了。
队长急躁的样子,闹得我摸不清头脑。
大娘说:“队里的积极分子都连着他的心肝肺。你还记得吧?你头一次来那会儿富贵老头子啥差事都没有,队长三顾茅庐请诸葛亮似地把他请出来了。眼下他是队里的保管,掌着全队的钥匙。前几天派他到通县农具厂买工具,说不定那些东西是给队里买的。”
听了这番话,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汽车站上,老人负载牵羊,艰难的脚步,一步一步都象跺在我的心上。我急忙跳下炕往外走去。大娘在我身后说了句什么,我都没有听见。
我走出村,直奔公路。这时候,太阳已经平西。笔直的公路直伸向正西,车马往来不断,只是没有队长,也没有富贵大伯。我愣愣地站了好久,才折回队长家。
队长正跟一个年轻人站在院子里说话。
那年轻人手里提着一只油葫芦,脸红脖子粗地跟队长嚷嚷着:“我赶着车,跑出十几里地把他接回来了,我想他一高兴,总该好说话了;哪知道,照旧不行。队长呵,你不下命令,也该给我说说情呀!我马上要出车了,车轴上一点油也没有,一走就吱吱响……”
老队长一摆手打断车把式的话,问:“他为啥不发给你油?这里边一定有原因。”
年轻人显然有些理亏,半侧过脸去,喃喃地说:“他说费。费不费谁也没有把它偷着吃了哇!”
这时候,门口外边响起突突的脚步声,人没进来,先搭上腔:“老二呀,说心里话,你还不如把它吃在肚子里呐。”
我回头一看,走进来的正是富贵老头。
他脸上通红,还带着汗流的痕迹,那件破棉袄敞着衣襟,裸露着紫红色的胸膛。看样子,他一定是刚刚到家。
老头子走进来,表面看一点也没显出生气的样子,温和却带着责备的口气对车把式说:“老二,你可不要骂你爷爷小气,不小气不行呵!我们过的是大伙的日子,这日子是大的,要知道大是小堆起来的,没有小,也就垮了大的。你自己说一说,你们运输组的人是怎么往车上加油的?我跟你们说过无数次,让你们注意节省油,想想办法,你们把这话当成是耳旁风。这也怪我官僚。我早就该留神检查检查你们到底是怎么使油的,不该光用嘴说。刚才我坐你的车,才领教了你的高超的手艺,难怪你们费油!原来你们就是这样加油,把瓶子屁股一撅就往车轴倒!这哪有个数?就算你小心,也得往外边撒……”
年轻人连忙赔笑说:“您说得对,说得对,往后一定注意。没别的,您给灌点吧。”
老头子一点不让步:“不行,你得说说以后怎么个注意法!”
年轻人发急了:“哎呀呀!天色要黑了,我得出车呀!”
老队长象是讲情似地对富贵老头子说:“先少发给他一点……”
老头子把脑袋一摇:“照这样使,一滴也不行——”他说着,转身就走了。
老队长给他顶一句,反而笑了,转身对年轻人说:“不行呵!这把铁锁头,不投簧,你就是金钥匙、银钥匙也打不开它。别急,先消停地等一等,他决不会让你耽误工作,准是给你想办法去了。”
我跟随老头子身后走出来,打算问问他怎么从白庙桥走回来的;顺便看看他家里的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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