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铁锁头》

（2）

 我在老头家住了两天，发现这个老头子过日子的确很克己。他一天到晚总是分秒不闲地忙碌。早起，他顶着星星出去干自己的活计，浇园子，拾粪；等吹哨下地了，他赶回家，匆匆忙忙地吃几口饭就走。晚上收工了，别人往回走，他还要拐个弯儿，打捆草，或是拔一兜野菜，顶着星星才回家。他对儿孙们要求的也苛刻，不让孩子们吃零食；仓房、草棚都上锁，一串钥匙自己把着；媳妇做饭，每一顿都由他一升一碗地量出来再做，连锅里放多少水他都要过问。他有一本账，这就是我住的那个屋里的门板和墙壁。每天收工回来，儿子、媳妇都要向他报工账，而后由他记在墙上，拾几个鸡蛋，也要在墙上划几个圈。

    我总觉得富贵老头做得有些过分。可是，他们全家人却都是那么心情舒畅，连刚过门不久、最年轻的二媳妇，也对这位家长心悦诚服。有一天晚上，他们一家人照例又在北房里开起家庭会，我听着是他的儿子和媳妇向老头子报一天的工分账。开着开着，忽听老头子大声地嚷起来了，训斥二儿子，说他的劳动工分比他哥哥和媳妇都少。闹的老二连晚饭都没吃，躲到我住的房子里，老头子这才肯罢休。我对老头子的做法很不满，对老二有些同情，不料，老二却对我说：“不怨他说我，这一段我的劳动是不好。”

    我还记得，在我离开吉素村那天，队长也要到公社开会。我们同路，一边走，一边谈，谈了好多话，其中也提到我的这位很有趣的房东。杨队长的反映与众不同。他没有一点轻视老人的意思，反而称赞不已。他说：“董富贵是个老贫农，吃过苦，受过罪；董富贵是办小社那会儿的老社员，历过艰险，经过考验。这样，使他练出一身真本事，这套本事实在太宝贵了！现在我们巩固、发展集体经济，实在需要这样的人。可惜有些年轻干部，自己既没有人家那套本事，又不尊重人家，这是个很大的缺点。我正在设法动员他出来参加队里的领导，队委会里有了他，不光是多一把手，也能给我们带来一种好风气。”听了这番话，这位老人对我真成了解不开的谜……

    我站在村野小站，望着富贵老头渐渐去远的背影，想着他的为人，联起刚才借火和利用时间的事情，觉得几年不见，这个老头子还是那么会打小算盘。

    汽车误点，过了规定的时刻还没有来。我又有几分替富贵老头着急，唯恐他来迟，赶不上汽车。当我到棚子里喝了几杯茶出来，才望见他从老远的燕郊镇那边跑过来。

    他走得很急促，气咻咻满头挂着汗珠子，离我还有好远就说：“梁同志，你说巧不巧，这儿集上卖什么的都有，好多东西正是我缺的；就是钱不够了，你借给我点儿。”

    我笑着问他：“要用多少？”

    他说：“你有多少？”

    胃口真不小，我清了腰包，除了留下票钱，其余的都递给他了：“够吗？”

    “对付。到家就还你。”他说着又要走。

    我拦住他说：“车一会儿就来，你不要去了！”

    他收住步，想了一下，摇摇头说：“不管怎么我得去一趟。你就不用给我买票了，赶不上，坐下一趟车也行。”

    老头走不久，汽车就来了。我急得跑到土岗上，朝东南那条直通燕郊的小路张望，人来人往，就是不见他。幸亏司机要在这里打尖吃饭，不然，老头子一定要误了车。

    卖票了，我故意排在最后边，打算等老头来了一同买票。直到要开车了，他还不来，我只好坐上去，心里很着急。售票员正招呼旅客们上车，他赶到了。一见他那副样子，让我又好气又好笑。

    他肩上扛着一条装得鼓鼓的大布袋，本来就有些罗锅的腰肢，给压得更弯了；脖子上套着两大辫蒜，随着他紧张慌忙的脚步，象串铃一般，哗哗啦啦地响；右边胳膊肘挎着一个大草包，里边也装满乱七八糟的东西；左手紧紧地抓着一根绳子，原来是牵着一只很瘦弱的小羊。他走得慌张，因为身上的负担重，那只羊使劲往后坠，实际上走得很慢。

    他气喘吁吁地走到车前，扯着售票员皮兜的带子，说：“同志，再卖给咱一张票。”

    售票员和气地说：“老大爷，人满了，您等下一辆吧。”

    “没座我站着。”他说着，抬腿迈上车。

    售票员发现他身后边的羊，堵住车门口说：“大爷，车上不能带动物。”

    “我就这一回，来，你就照顾照顾吧。”

    “不行呵，这是交通规则。”

    老头听到这句话，把迈到车里的那条腿退下去，象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么讲，等下趟车也是不让坐，我得步撵了？好吧，步撵就步撵！”他象是下了决心似地耸了耸肩头，然后挨着车窗户朝里看，最后找到我，使劲儿敲着玻璃窗子说：“梁同志，梁同志，你带什么吃的没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