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93）

    夏文华赶忙用手摁住要挣扎起来的杨婶：“您躺着吧，这样说话也方便。”

    “姑娘……”泪水又一次涌出杨婶的眼眶，“我那孙子从小就仁义，从小就规矩。他不是那号坏人哪！他不是那号坏人哪！……”

    “对，他不是坏人，我相信。”夏文华点点头，沉思地说，“可他是个人哪，是个社会的人哪！社会是复杂的，社会上的事情是复杂的，生活在社会里的人能不复杂吗？”

    杨婶无限怨恨地说：“一定是别人要害我那孙子，给他往身上栽赃啊！至死我也不相信这是真情啊！”

    “这件事儿确实太奇特了。要不是我知道一点底细，别人谁说我也不肯相信这是真的。”

    “姑娘，你知道啥底细，快告诉我！快告诉我！”

    “大娘，遭事儿的那个女的，是我的同学。我今儿个早上正想到这儿来，偶然听说她寻死的事儿，我就先去看望了她。她把那事儿发生的经过对我说了。……”

    “她说什么？她说真发生了那事儿？我们清明真要强奸她？”

    “嗐，怎么说呢？开头从女的那边看应当说是个误会，后来从您孙子的行为来看，肯定是个错误。他的错误有多大多重，要负什么责任，我一时还说不清楚。”

    “姑娘，告诉我实话，公安局不会枪毙他吧？”

    “您放心，绝对不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

    “要判罪吗？得判几年呢？”

    “大娘，我不懂法律。我只能依据人之常情判断是非。光凭感性的东西是不可靠的。”

    “唉，反正这下全完了！我活着见不着我那好孙子了。呜、呜、呜……”

    夏文华被杨婶哭得很难过，心里也很乱糟。她极力用平静的口气解劝老人，也好似开导着自己：“大娘，您不要过分伤心，更不要绝望。我觉得这个错误顶多是人生道路上跌个跟头，——爬起来，还是爬不起来，那就事在人为了。但我，能够理解他，所以依旧信任他，相信他能够在摔倒的地方爬起来，重新走自己的路。”她这样说着，打开提包，从里边拿出一沓票子，说：“我往这儿来的时候，只想见见清明，问问他见到我的信没有，讨个底儿。没想到他出了事儿。所以什么也没有给您买。这点钱，您留下，愿意吃什么，就让人给买点儿吃吧。”

    杨婶连忙说：“不要，不要。我们丢了人，你还来看看我，不小瞧我们，就感你的恩了。哪能花你的钱呢！快收起来吧。”

    “您放心，这钱是干净的，是通过劳动挣来的。”夏文华一面往杨婶紧攥着的手里塞钱，一面表示，“清明同志在精神上也支援过我，我能够自立，能够挣到钱，也有他的功劳。您花这钱是应当花的。”

    杨婶呜咽地说：“好心的姑娘，怎么报答你。”

    夏文华说：“您能想得开，养好身体，等着清明回来团圆，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就这么着，您歇着。过几天，顶多三五天，我再来看您。”

    杨婶欠起身子，用万分感激的目光送出她的这位不速之客。

    夏文华骑上停在门口外边的摩托车，正在发动，走到跟前一个人。

    “哎哟，是你呀！”水仙大惊大叫，“在这个时候你干啥来了？”

    夏文华回答：“水仙姐，我本来想跟清明解除误会……”

    “还说他娘的啥误会不误会的。他倒霉了。你还不知道吧？”

    “知道。上午知道一半儿，下午又知道一半儿。今天算是全知道了。”

    “纯粹的冤假错案。”水仙气愤地说，“去年清明在县城里考大学，路过西大狱，我说里边关着的人也有受冤枉的。他说不是，硬说眼下不会有冤假错案了。你看，巧不巧，冤假错案就偏偏落到他的头上！”

夏文华说：“到底属于什么，还是请法律说公道话吧。我今儿个就赶到北京去，找一个律师。……”马达骤然响起，随后一阵风、一股烟，那摩托车就带着她冲出胡同口。她真像长了翅膀，奋飞起来；转眼间飞过绿色的田野，飞过银亮的小河；越来越远，仿佛飞上湛蓝的天空。

                                                一九八六年十月十五日草完于北京通州镇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重写完于天津大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