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91）

     孙子被抓走了，乡亲们拥进来了。他们个个都是茫然的，惊慌的；最能说善讲的人，也找不出最合适的话安慰杨家的老太太。

    西邻居的水仙，此时此刻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和慷慨，忙里忙外的，俨然像个主人。

    她招呼人把杨婶抬到屋里，守候一会儿，见杨婶已经脱离了危险，这才放下心。在众人没留神的当儿，她从镜框上偷走了清明的一张小照片，攥在手心，又挤到杨婶跟前，柔声细语地说：“您只管放宽心，大兄弟绝对没啥大事儿。那个抓他的高个子、连腮胡的警察，拿着手枪跟我瞪眼珠子的时候，我觉着特面熟、准认识，就是忘了。等我想起他是谁，我去找他摸摸底、求求情，让他别难为大兄弟，快给宽大放回来。……”最后，她带着清明的小照片转身往家走，打算放到自己家墙上的玻璃镜框子里，跟自己的照片摆在一起，以便每天、时时都能看得见她所爱所敬的清明。

    她进了屋，放妥了照片就从炕里往下拽被子、褥子和枕头。

    在她身后边跟进来的张善，怀里抱着小丫，一脸的阴云；见媳妇卷行李，就问：“外边阴天，怎么还晒被子？”

    “不是晒。搬到东院去。”

    “干啥？”

    “清明大兄弟这么一走，光剩下老太太孤单单的一个人，更得不好受。我过去跟她做几天伴儿，你就带着小丫看家吧。”

    “要作伴儿，怕几天不行啊！”张善叹口气说，“清明大兄弟，说不定得在西大狱里头蹲上几年……”

    “你别说丧气话啦，不可能的事儿。”水仙主观臆测地说，“他们念书人，准是又说了什么话，写了什么字儿，触犯了谁。肯定是冤假错案，用不了多久就得纠正、平反。”

    “这回你可没有猜对。”张善摇摇头说，“他犯法了，强奸妇女。”

    “你胡说八道！”水仙龇牙瞪眼地叫起来，“你怎么敢把屎盆子往那么干净的人头上扣？你不觉着有点儿缺德呀！”

    “这是胖墩子说的，她亲眼看到了那张逮捕证。”

    “啊，不会吧？”水仙不觉中松开了胳膊，抱着的被褥和枕头落到炕上，依然似信非信，“这可能吗？他能干那号事儿吗？”

    “这你就别怀疑了。”张善小声说，“我隔着墙听见，清明自己都说自己走错了路，都说自己应该受惩罚。”

    “我的妈呀！”水仙扑通一声坐到炕沿上，愣怔着，脸色变化着。……随即手拍着膝盖，又悔又恨地喃喃说道，“唉，唉，我真傻！我真傻！我还以为他不喜好干那勾当呢！……我要知道他也乐意走这条道儿，我是能够救他的呀！我能把他的心给拢住、拴住，不让他去冒那个险、犯那个罪呀！……”

    张善见水仙说着说着伤心起来，撩起衣襟擦开了伤心的泪水，就嘴唇张开，又闭上；张开闭上几次，才下了决心似地要把话从嘴里吐出来：“有一句话，我要说出来，你准不爱听。可是，杨家今儿个从天上掉下这场祸，让我心里边特难受，比我爹我妈死了还要难受，觉着对不起人家。我们是好邻居。人家是个有功之臣哪！……”

    水仙不耐烦地打断男人的话：“你嘴里好像含着一块热豆腐，呜噜、呜噜的，到底儿说的都是什么呀！”

    张善壮着胆子说：“你刚才口口声声说你能救清明大兄弟，能不让他犯那个罪。我觉着不是这么一回事儿，你说的好像糊涂话。”

    “你不糊涂，你说呀！”

    “我说，你要是压根儿就不勾引他，他不一定能长那号花花心，不一定能有这一步……”

    “放屁！放狗屁！”水仙对着男人张善急赤白脸地大喊大叫，“你也太屈赖好人了！别人不知底，你不聋不瞎不哑巴，你还不清楚？我跟他眉来眼去啦？我跟他暗地调情啦？我跟他搂着脖子亲嘴儿啦？他高考那会儿，我跟他在一个屋子里整整睡了三夜，我都忍着熬着没有摸他一下。我够伟大的了。怎么能说我勾引了他？怎么能怨我害了他？……呜呜呜，我看是他害了我。我是喜欢他的。我是敬着他的。他把那个心藏着，不给我看出来，让我熬煎的结果，闹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也没得着他的！我不冤枉吗？我不委屈吗？这下子再也叨不着他了！我悔死喽！呜呜呜！……”

    张善等媳妇数叨一阵子，啼哭一阵子，才又开口劝道：“我的话你也别全往心里放。反正事情已经到这份儿上了。咱们就稀里糊涂地过吧，叫那个真儿干啥。凡人百姓的，对这迷迷乱乱的事儿，咋能弄得清楚明白呢？”

水仙发泄完毕，照着镜子擦擦脸，梳梳头，重又卷起行李，用胳膊挟起，奔了东邻老杨家。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