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42）

     他想：奶奶这一辈子没有享过福，倒是尽受罪了；把孙子养到二十多，得想法让她享享福才对，不应该让她再跟着自己受罪。奶奶的年事已高，身子骨不如从前；倘若有一天病倒在炕上，这个家确实要塌架。自己应该帮奶奶过日子，学会过日子；奶奶寿命再长，终将要入土，到那时自己就不活了？……

    他想：下午自己不该给水仙脸色看，人家这半年里处处对自己照顾，到了关怀备至的程度。人不能不讲良心，不能忘恩负义。再说，水仙的提醒也是正理。过日子，没有个媳妇怎么过？成家立业，没有个媳妇怎么算个家？说心里话，自己也不是不知道想媳妇。自打考大学落榜，心里总是空荡荡的，晚上再钻这空荡荡的被窝，心里边更加空空荡荡；在那种时刻，多渴望身边有个知心的人给自己一点温暖和安慰。下午，见水仙穿着一件花棉袄突然出现，自己不是也很动情吗？甚至在交谈中，突然电火般地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我要有水仙这么一个女人多好！张善大哥真有福气！”娶个可心的媳妇，既能协助自己过日子，又能帮着奶奶料理家务，自己也就不睡空荡荡的被窝了。同时也不见得一结婚就不能考大学；家里有个帮助，奶奶有人照顾，自己精神有个寄托，或许对复习、高考有利而无害。……

    第二天早起，被人们正传授着的世俗习惯，被生活告诉他的世事艰难，被年轻人容易发生的情绪波动，等等，折磨了一夜的清明，连脸都没洗，就到朱长顺家，隔着窗户，对那个正跟媳妇睡在一个被窝里的大队长说：

    “我想好了。服从。当机手。……”

第十九节

张善诚恳地说：“那小伙子从小就正派，不是见了女人就走不动道儿的人。……你别怨他，别恨他，别让他入这份瘾。……他家上辈是有功之臣。他奶奶把他拉扯大不容易。我们帮不了人家，也别苦害人家。那样太缺德，太对不起人。”

    水仙长这么大，只受过男人的巴结、追求和宠爱，压根儿没有遭过任何一个男人的怠慢，更不要说对她横鼻子竖眼的使性子。今儿下午亘古以来第一回，她让杨家的清明给“撅”了，撅个对头弯！

    那会儿，站在墙头那边的清明，表现得越来越不高兴，越来越厌烦，脸蛋子都拉下水儿来；没容水仙把要说的话说完，也没跟水仙打个招呼，没有说声“明儿个见”，甚至连眼皮儿都没有挑一挑，没瞄水仙一眼，就走开了。实际上，等于一甩袖子走的！

    水仙好似挨了搂头盖顶的一棍子。她站立在墙根下边，木雕泥塑般地站了好大工夫，连两只眼睛都直瞪瞪地没有转动一下。大腿站麻了，手脚冻僵了，料定清明不会有所失悔而返回来给她下台阶、顺顺气了，她才“嗖”地一下扭回身。她跑进屋子，往炕上一趴，“呜呜”地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两只手拍打炕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乱颤。

    她独自哭一阵子，抬起脑袋，冲着窗户泼口大骂：“狠心的贼，挨刀的货，不识抬举的狗东西！你把大奶奶我当成什么人了？是你的儿子孙子吗？是你的奴才使唤丫头吗？我是你们家的祖宗！呸！呸！……呜！呜！……”

    她骂一阵子，又趴在炕上哭一阵子，接着再咬牙切齿地骂：“你不是人！你不是个东西！你不是父母生养的！你是石头刻的、木头雕的、没心没肝儿的！就算是一块石头，我也用心把你焐热了；就算是一根木头，也该让情意把你给烧冒烟儿了！你，你，你，你是个生铁铸的王八蛋！呸！呸！呸！……呜！呜！呜！……”

她越骂越有气，越哭越伤心；骂完了哭，哭完了骂，越来越起劲儿：“你小子，找不着镜子的话，就撒泡尿照照，瞧瞧自己的小样儿，你有什么了不起的，端着一副臭架子！你是大官儿？芝麻粒大的官儿都不是。你趁钱吗？你们家的银行就是鸡屁股，鸡不下蛋，咸盐酸醋都吃不上。噢，你只不过啃了几年书本子，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就不食人间烟火了？就不知道姓字名谁了？你那书白念了，全就饭吃了。你是个土豆子、大白薯、不会打鸣儿的笨公鸡！呸！呸！呸！呸！……

呜！呜！呜！呜！……”

    太阳落山，息了的晚风又一次刮起来。到村西干坑里刨垫脚土的张善，用空车子推着锨镐和小丫，边走边逗耍地回家来。

    一进院门，他就听见了水仙那异乎寻常的哭闹声音，几乎吓掉了他的魂儿。他一松手扔下小推车，抱起用他的棉袄裹着取暖的小丫，慌忙不迭地跑进屋里，挨到炕边，连声问道：“喂，喂，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

    水仙使劲儿用胳膊遮脸，摇晃着身子，越发委屈地哭闹：“别管我，别管我！我活不成了！……”

    张善放下吓傻了的小丫，硬扳肩膀子把水仙给扳得翻个身。他一见平时干干净净、利利落落的水仙，这会儿哭得披头散发，半脸鼻涕半脸泪，真是一种动肝动肺的伤心样儿，所以更加害怕，几乎也要陪着哭起来似地带着哭腔叮问：“快说，到底咋回事儿呀！”

    水仙长长地出口气，终于开了口：“别问啦，活到三十岁，头一遭挨这号欺负呀！”

    “谁欺负你啦？”

    “就是东院的那个坏小子清明呀！”

    “清明咋的了？”

    “他把我给寒碜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