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人强马壮》
(7)
五
早晨,寒风停止了,太阳从草山子上爬出来,散发着像春天一样的柔和而又温暖的光辉。
田小武和田保良天不明就起来了。他们把牲口吃剩下的草都打扫出来,摊晒在场上。昨晚两个人算过细账,使用这个办法,每天可以节省四十斤草,一年就是一万多斤,真能节约一笔不小的财富哇!吃过早饭,太阳升高了,他们又把所有的牲口都拉到湾边、河旁去啃草根,让牲口晒太阳、活动身子,还能节省一部分草。这样办,同样也是按照田保良的建议办的。
昨天晚上,在激动的情况下,田保良提出不少建议,竟受到这个年轻人的如此重视和支持,田保良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从早到近午,他跟着田小武忙里忙外,手脚都不曾停停,一点累的感觉都没有。从河边回来的路上,他见田小武牵着那匹随时都想脱缰跑掉的烈马正往棚里栓,心里忽地一动,急忙走过去,说:“小武,这马让王德宝给糟害得真不成样子了。你看……”
这句话又勾起田小武的心事。他喃喃地说:“这是一匹好马,在全公社也得属一流,价值几千元不说,在眼下,拉犁、驾辕都要靠大牲口;无论怎么样,我们也应当把它喂壮、驯服。大叔,你有什么好的办法吗?”
田保良说:“办法是使了不少,始终没有驯服它。早年我在杨家围子当觅汉,亲眼见过一次驯服烈马,就是非常难做;我过去跟王德宝说过,他不肯干,实在不容易……”
小武高兴地说:“大叔,你快告诉我,就是再难我也不怕。”
田保良说:“要那样,咱们就试试看。光用嘴也说不清,一边试一边说吧。你选搞点榆树皮熬成水,越粘越好,打一盆来。”
田小武应声跑到家里。不一会他就把榆树皮熬成稀面糊打来了。接着两个人各拿一把炊帚,蘸着面糊往马上掸。田保良又这般如此地介绍起下一步的办法,最后像考试似地对小武说:“得有很大的耐性才能干下去,恐怕还得被它摔一回才行。”
小武说:“要耐性,我就咬牙练;至于摔,慢说一回,只要能驯好它,一百回也行!”
刷了榆皮面糊的烈马被拴在广场的日光之下。过了一会儿,面糊干了,把它身上的毛皱巴巴地粘在一起,浑身痒得厉害,急不可忍地要找个地方蹭一蹭,难过地用蹄子刨地,扬着脖子嘶叫。小武看看时刻到了,就按照田保良的授意,拿了一把大铁挠子走近烈马身边。那马刚要踢,田小武手里的挠子已经挠在它的左脊上,它立刻就老实了。于是,田小武挥动铁挠子,从头到尾,一挠子接着一挠子,就像姑娘梳着自己的长发那么仔细,那么耐心,处处都给它挠遍了。那马舒服地闭眼摆尾,一动不动。
中午,又照着早晨的样子,给那马涂了一身榆皮面糊,挠了一遍。田小武还亲自给马拌料,给马饮水,给马洗癣涂药。最后,田小武又慢慢地把一条装了土的布口袋搭在马的背上。这个火暴性子的年轻人,变得那么柔情,默默地低着头,倒背着手,拉着马,成半天地在丹河边上蹓跶。
日子很快,转眼过去了半个月,饲养场里变样了。广场上,平地又立起小山似的两垛草。这是田小武把买草的钱拉来煤,用煤跟社员换下来的山柴。这山柴能顶草用,便宜,又方便了社员。加上他们原有存草,再节约细喂,完全可以接上明年青草下来。这一道大难关,他们闯过去了。场内更是面貌改观,所有的牲口棚都修理一新,棚子前边还搭起了自动防风帘;大槽也都收拾好了,槽头上拴的牲口毛色都光泽了,后胯上的肉都隆起来了。这是一九六一年农业生产丰收的一条保证啊!那匹栗色烈马,出脱得更壮更喜人了。田小武提出要正式训练它——就是说,要骑它试一试。
田小武要驯马的消息立刻在南村传开。大人、孩子跑来一大群看热闹。这可惊动了田保安和王德宝。
田保安正坐在炕头上搓烟叶,听孩子跟他一说,嗵地跳下炕,连鞋子都没顾提,趿拉着就跑出来了。他来到饲养场门口的时候,正巧赶上田小武往那匹烈马身上背鞍垫。那匹高头骏马,像一堵墙似的挡住人的头,田小武翘着脚尖才能往上结皮绳。田保安吓得浑身打抖,连声喊:“小武,小武,你可不能,不能骑它呀!”见小武头都没回,老汉又不敢走近前去,只是搓手跺脚。周围的人,谁也不说话,眼睛都很紧张地盯着田小武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田保安想找王志国,挨着人头看过,也没找到。他又一次朝儿子那边看去,儿子已经坐在马背上了。那马放开了四蹄,嗖一声,朝山岗驰去,只见烟尘不见人,把老汉的魂都给拖走了。
王德宝自从为草垛跟田小武吵架以后,托言害病,一直没登饲养场的门口。这一天他正在炕上躺着,听到田小武驯马的消息,不敢相信地说:“这小子不要命了,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法宝。”他不紧不慢地抽了一锅烟,才朝饲养场这边走来。这边人更多了,只听一片热烈的掌声和发狂的喊叫。王德宝挤进人群,抬头一看,只见前面那条从山岗伸展到眼前的小路上,一团火球样的东西朝这边箭也似地滚来,越滚越大,越滚越大,还没等他完全醒悟,火球停在广场上,从上边刷地一下跳下田小武。王德宝两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下。
人们上前一涌,把圈子缩小了,笑声、喊声、掌声响成一片。玉莲和田保良忙跑过去拉马。
田保安松了口气,嘻开了嘴,眼睛里闪动着喜悦的泪花,朝着及时赶到的王志国咂着嘴:“你瞧,你瞧,吓我一头冷汗。这小子本事倒练出来了。”
王志国笑眯眯地答道:“是呀。现在可别看轻了年轻人,好多新事都出在他们身上。”他一回头,见王德宝也在人群前面呆呆地看着,便走过去关切地说:“王德宝,你的病好了吗?”
“好啦!好啦!”
“有病就该好好调养。病治好了,干革命的事儿才有劲。我看你病刚好,再歇两天吧。”
王德宝红着脸说:“明天我就可以回饲养场去,老闷头躺着也憋得慌。”
王志国见他情绪上有了转机,就指指刚下马的田小武说:“这一阵小武可忙得够受,不过这副担子他已经担起来。瞧,他已经把这匹烈马给驯好了。”
王德宝听了,惭愧地低下头;“是啊。这回我算是服他了。”
正说着。田小武不慌不忙地拍打身上的尘土走过来,一面走,一面找,一面挑拣地叫着人名:“五哥、志朋、还有你……请在下午到我们饲养场开个座谈会。”最后,他向着王德宝走去。
大伙把目光都集中在他俩身上了。田保安以为两个人又要干仗呢,就踉踉跄跄地奔过来。他伸手刚要拉儿子,冷不防让背后一只手给拖住了;回头一看,是总支书记王志国。王志国直向他挤眼睛。
田小武从容地走到王德宝眼前,说道:“王德宝,你的病好啦?我一直忙着干活儿,没顾得上看你去。今天下午你也到场里参加会吧。”
王德宝一愣,反问:“我也参加?”
田小武说:“是啊。今天下午是诸葛亮会,请大家献计。你知道,饲养场目前还有很多困难,克服这些困难的唯一法宝是集中大家的智慧和力量。你有经验,有办法;只要你走正道,把这些都用到正地方,我们是非常需要的。”
这时,突然间有人“啪啪”两下鼓起巴掌,大伙回头一看,却是田保安。他正冲着儿子咧着缺牙齿的嘴巴笑哪!
一九六年除夕改于北京
发表在《解放军文艺》1961年2月号。收入《珍珠》、《春歌集》、《浩然短篇小说选》、《浩然文集》(二)、《浩然全集》第15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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