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四部
(186)
邓久宽找个人少的桌子,搬过一只凳子坐下,对那迎过来的跑堂的人说:“我要吃点稀的。都有啥?”
跑堂的人说:“就有炒菜,烙饼、米饭。”
邓久宽说:“心里有点火气,干的东西吃不下去。”
跑堂的人见邓久宽站起身要走,就忙去张罗别处的顾客。这当儿,坐在这张桌子那边的一个老人,带着一个小男孩,正吃干粮,喝汤。他把邓久宽打量一遍以后问:“喂,你是芳草地的吧?”
邓久宽回答说:“是呀。您是哪村的?”
“我是梨花渡的呀。我见过你,那时候,我们那个社,硬要把我开除,亏了高支书帮忙,救了我。我去谢他,正赶上你们开大会……”
邓久宽记起来了:这个老头叫孔百千,像宋老五一样,是个五保户社员。他信口问了一句:“你来镇上办事儿?”
孔百千皱皱眉头说:“我来找王书记。本来我想找高支书的,村里的干部说,这回高支书得挨整,找他也不顶用。我就来找王书记。他要是不做主,我就上县!”
邓久宽没有追问,心里却想:这么大年纪的人,又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了呢?
孔百千继续说:“不知道是谁,这么不明白咱穷庄稼人的心,硬号召散社!社要散了,那不是又得让人们勾心斗角、你穷我富的啦?我这一老一小,斗得过他们?还不得活受罪?我得请求一下,千万别散社,让我们活下去吧。”
这会儿,好几个人都停住吃嚼,听他们两个说话儿。那个跑堂的人也凑了过来。
孔百千说:“我不相信,新社会有这种不公平的事儿,高支书那么一个一个心眼儿为群众办好事儿的英雄,能挨整?有人要整他,大伙儿也不答应。你们这些社员,能不拼了命地保护他?对吧?”
邓久宽嘴角抽动一下。
那个跑堂的人问邓久宽:“你是农业社的?也是为了保护农业社到镇上来的呀?怪不得上了火呢。”
邓久宽咋回答呢?
跑堂的人说:“请坐吧。我给你做点稀的,烩素饼吃,好不好?”
“别麻烦了……”
“不用客气。我家也是农村的。我就佩服干社会主义的人。……”
跑堂的人一走,孔百千对邓久宽说:“你要是早报字号,早受优待了。我自己带的干粮,人家替我热了,还给我盛了两碗不收钱的高汤。农业社的人,就是吃香!”
邓久宽记不清,那一大碗热腾腾的烩饼是怎么吃到肚子里的,也不知道怎么走出饭铺的。回芳草地一路上,他的脑袋麻木,好似什么没想。只有当他进了自家院子,朝那头冲他“哞哞”叫了几声的小黄牛看一眼之后,在天门镇所闻所见的那些似乎平淡无奇的事情,才变成非常有力量的敲打,因而深深触痛了他的心。于是,他迷迷糊糊地进了屋,一袋一袋地抽起黄烟,越来越心神不安。
忽然,堂屋响起脚步声,周永振一撩门帘子进了屋,吼一声:“邓久宽!”
邓久宽被吓了一跳,惊呆地盯着这个闯到跟前的人。
周永振很不客气地说:“走吧,村长叫你到饲养场去!”
邓久宽以为朱铁汉又要跟他谈判把小黄牛拉回社里的事儿。此时此地,他自己来不及想想为啥这么顺当地站起身。
院子里还有三个人,一个是张小山,一个是高二林,一个是秦方。他们正用手电到处照看,寻找什么。
张小山问邓久宽:“你平时用队里那个草筐呢?”
邓久宽以为连牛带筐子一块带走,就问:“干什么?”
秦方加一句:“赶快说,在哪儿?”
邓久宽可不吃他这一套,瞪起眼睛:“你管在哪儿?碍着你啥了?”
秦方说:“让你拿出来,你就拿出来!”
邓久宽觉得不对劲了:“你们要干什么?”
高二林瞪着眼睛说:“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邓久宽刚要发作,就见他的媳妇踉踉跄跄地从大门外冲了进来。
郑素芝连哭带喊:“你真黑心哪!你自己不想活,还要毁我们!”
邓久宽这一下可蒙了。等他被众人带到饲养场,看到那黑压压一片人,看到那被烧过的谷草的痕迹,以及听了朱铁汉的追问,他才真正地蒙头转向了!
八十
谁是纵火犯
满天的乌云裂缝了,一块块像撕开的棉絮,越来越变得稀薄;尽管还在挣扎着聚拢,庄稼人一看那架势,心里就有了底儿:下不起大雨了,明日早晨,一定是个大晴天。
洒过小雨以后的夜晚,连空气都显得潮湿,还吹拂着有点儿凉意的小风。芳草地每个角落都是不安生的,家家都在议论邓久宽纵火烧饲养场的事儿。那个险些被烧毁的饲养场更乱腾。县、区、乡的三位领导,治保委员会的委员,还有一些积极分子,都挤在那间小屋子里,怒火难息地审问着犯了罪的邓久宽。各种音调的斥责,一声高一声低地传到院子里。
苦恼万端的党支部书记高大泉没有掺杂到里边去。他独自一人蹲在小棚子前边的院子里,一手捏着小烟袋,一手攥着手电筒,胸膛里像有一锅开水那样滚沸不息。他的脑海里,转悠着邓久宽那张曾经使他疼爱过、又曾经让他憎恨过的面孔。他从十岁认识邓久宽,除了解放前夕他回山东汶河庄那一段时间,几十年跟邓久宽都是吃一眼井的水生活的,他了解邓久宽的脾气秉性。尽管邓久宽这半年思想变坏了,忘了穷哥们的情义,跟他高大泉翻了脸,可是,他怎么也不能把一个凶恶的放火犯跟他熟悉的那个邓久宽联系到一块儿。尽管抓住了人证物证,他却难以相信邓久宽能够丧尽天良地放火焚烧集体的饲养场。他想,这场乱子,会不会是敌人的阴谋,想把水搞混,借机会搞垮集体组织呢?他想,事关紧要,也不能凭着感情就认为邓久宽不会干这种事情。邓久宽变了心嘛!邓久宽告过状嘛!邓久宽连一点后路不留地拉着牛退了社嘛!也许因为朱铁汉给他算了账,让他退赔种子、工钱,觉得退不起,加重了对集体的仇视,一时火气蒙住了他的心,促使他干了这件坏事吧?他想到这儿,站起身,打着手电筒,再一次把现场仔细地观察一遍。在起火的地方,那只火柴盒和两半截香,还放在那儿。这是朱铁汉为了保护现场,没让别人挪动的赃证。高大泉弯腰拾起一截儿,照着光,看了看,握在手心里。他一边想一边走,又一截一截地查看到放火人丢下荆条筐子的地方。最后,他从两个当门岗的民兵身边走过,沿着奔向邓久宽家的路,查看着那些据说是放火人背着草筐到饲养场作案的时候,落在沿途的一些烂柴草叶儿。当他转回来的时候,正巧碰见巧桂搀扶着老周忠迎面走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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