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四部
(143)
奋斗社的社长秦方,把社员叫到自己家里,简单明了地把全社拉沙子的进度、春耕的任务,还有马上要出去一大批上河工的事儿,全都摆了摆;又把高大泉那个“合伙并槽”的新主意,给大伙儿介绍一遍。大伙儿刚要讨论,他忽然发现丢下了社员吕成民,就赶忙跑出来找一趟。
这工夫,秦方和吕成民边走边谈地经过张金发的门楼前边。
吕成民是这样说的:“再壮的牛,没有犁杖耕不了地,再棒的小伙子,没有娘们生不了孩子。咱奋斗社,从根子上就穷得叮当响;论底子,像盘山的梯田地,用手指头一剜,就是硬石板。这样子的条件,再齐心,再拼命,也是穷碰穷,硬撞硬,冒几颗火星星,也不能着起大火来。可有个啥发展头?跟那些车马齐备、财产厚实的社一掺和,缺的补上了,不齐全的齐全了,你就撒开招呼吧,不闹好了才怪!如今刚插手,是干活儿合在一块,等干一阵子,要是连土地一块儿种,一块儿收,一块儿分,我才拥护哪。反正劳动力跟土地股子分红,一年一年地调整,咱铁准吃不了亏。”
秦方说:“所有农业社的干部都凑到一块儿了,呛呛了半夜,谁也拿不出个新点子,都觉着支书这个主意高。往年不拉沙子,春耕一到,人手和牲口都紧,如今又下来这么大的河工任务,全都抓瞎了。”
吕成民问:“人家那些富社啥心思?”
秦方说:“连周士勤都赞成,别的社更好办啦。”
“周士勤当得了社员的家吗?”
“村长对他们不放心。要是新生社一扯后腿,这个大联社就算吹了……”
两个人这样说着,渐渐地走远,后边又说了些什么,张金发没有听清楚。
张金发又一次拉开了门扇,心想:不光要拦下会计,别让他这么急着去乡里告发,还得说服张老八,让他也赞成“合伙”;这样,把高大泉这伙人扶到高高的墙头上,再撤梯子,那才能稳扎稳打,让他们没有一点退路可逃啦!
新生社办公室里,吵吵得十分热闹。
张金发一进大门,正巧碰上会计推着打足了气的自行车往外走。
这个会计,也是他们张家门的人,张金发在芳草地独揽大权的时候,他是村公所的管账先生,沾张金发的光,捞到不少油水。张金发一倒霉,他也跟着一块儿往下滑溜,所以对高大泉憋着一肚子怨恨,至今也是张金发的贴心人。
张金发伸手抓住车把,压着声说:“你赶快回去参加会!”
会计说:“您知道他们开的啥会?这回,他们要倾家荡产,归大堆儿了!”
“堆儿归起来了吗?”
“大伙儿一举手,就算完了!”
“着哇!人家还没有举手,还没有行动,还没成事实,你这不是谎报军情吗?”
“您是说……”
“你想想那条标语的事儿。我的报告一打上去,人家前边加几个字儿,后边加几个字儿,把坏事儿就给抹掉了。咱们白闹一场。这回还不接受点教训?”
这几句话,把个火冲冲的会计给说得打了蔫儿。
张金发说:“把车子放下,到会场上听着,顺水推舟,让他把归大堆儿的事办成。等到木已成舟,生米做熟了饭,那时候再稳稳当当地找刘维告发,那才是十拿九准哪!”
会计觉着张金发的话有道理,就把自行车靠在墙根下边,不声不响地走回办公室里。
张金发跟在他后边,没进门,先朝里看一眼,发现朱铁汉坐在迎门的地方。心里想:我要是进去,他们准得让我表态;回头我再告发他们,不等于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了;不如在外边听听,需要浇浇油,就进去。
这个农业社的头目周士勤心里边正打鼓哪!早上,他处于大难压顶、走投无路的当儿,乍听支部书记的新倡导,他立刻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满口拥护。到了下午,跟几个对劲儿又有主意的人私下一嘀咕,七嘴八舌地一搅和,他就摇晃了。晚上他忧心忡忡地进了联席会场,听半躺在床上的高大泉把搞大联社的道理、好处掰开合起地反复一说,他又觉得惟有此路才能通,别的门窗再也没处开。等他把社里的人召集到一块儿,短短的一小会儿,他那决心又翻了五、六次跟斗。他挺惋惜地想:“这种合并,要是只跟东方红社和几个旗鼓相当的社、组来干,而把秦方那个奋斗社以及类似那种穷把骨社剔出去,那就太好了。可惜,他这愿望只能藏在肚子里,不敢当着别人的面摆出来。他知道高大泉和朱铁汉之所以热心于此,完全是为了拉巴那些穷社,趁机会让他们借点光。如果他周士勤提出这要求,肯定要挨碰,不会如愿随心,还得当众丢面子,让那些穷社的干部、社员小瞧。周士勤决不干这种没有“眼里见”的事儿。
坐在一旁的朱铁汉,听周士勤有气无力的讲话,十分憋气,想接过来说下去,又怕闹个“包办代替”。在社干部联席会上,高大泉看出周士勤对迈这个新步子有点儿三心二意,就打发朱铁汉跟来,表面上是来“协助”,实际上是来“监督”。高大泉认定,眼下人们都为农活忙不过来犯难,只要周士勤把“合槽并伙”的办法如实地传达下去,多数干部和社员都会赞成;周士勤是爱面子的人,在高大泉和朱铁汉跟前,更不会干丢面子的事儿;所以朱铁汉陪他来,坐在会场上什么不说,周士勤也不敢讲出跟联席会上离弦走板的话。朱铁汉也只好憋着气,没有插嘴。
周士勤把要说的话照本宣科以后,对朱铁汉说:“村长,我丢三落四地说不齐全,你再补充补充吧。”
朱铁汉说:“就是那么个精神,你都讲了。大伙儿知道,咱们拉沙子垫地的工程,一个热火头刚开始,春耕大忙的季节立刻到了门口;没想到,上边又派下河工任务。像你们这个社,起码得出去一半劳动力。这么一来,沙子还拉不拉?地还种不种?沙子不拉,地就增不了产量;地种不上,不用说粮食,连柴禾节儿也不用想收一根儿。所有的社都抓瞎了。咋办呀?咱们是搞社会主义的,不能找歪门邪道,只能走正门正道——发扬组织起来的优越性儿!过去咱们是人跟人互助,如今呢,咱们来一个社跟社互助,用集体的力量解决大家都抓瞎的难题。大伙儿讨论讨论,行,还是不行?”
没等朱铁汉说完,张老八就像吵架似的表态了:“这还讨论个屁呀!常言讲,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的时务,是反正大颠倒,黑白翻了个儿。共产党把庄稼人的地位都提高了,跷着脚尖儿走,眼睛长在头顶上。过去是‘花钱能买鬼推磨’,如今这个章程不吃香了。要是给你推磨,得一家一个桶,在磨盘底下接豆浆吃,少谁家一点一滴也不行!咱社地多、车马多。这在过去,就是摇钱树。可是地得有人种,车得有人赶。你雇个长工,谁干?谁又敢雇?从集体的大堆里能捞到好处,人家干吗让你使唤?你花钱、管饭、雇了人,还得背个剥削人的罪名。眼下铺沙子、种地,我们都让人家丢下一大截儿了,要是再抽出一大群民工走了,屁事也干不成了,到秋后不傻了眼才怪。反正一块儿干,把地整治好,多收了是咱们的,跟过去雇长工、短工,差不离儿。咱为啥放着红帽子不戴,偏去抢黑帽子,等着让人家整治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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