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四部
(26)
高大泉很有兴趣地听着,不由得问:“为什么这么争?”
“唉,常国瑞家的那两块地,不是又多又好又离村近吗?外带,常国瑞是技术工人,挣的钱多,答应入社以后,给社里买个缝纫机当投资;他媳妇会砸衣裳,给大伙做。这样的好事儿,谁还不抢?铁汉对这件事倒做得挺漂亮。人家本来是冲着东方红社来的,铁汉不光劝秦恺别争,还劝常国瑞媳妇入别的社。最后终归让新生社的周士勤,把这个“财神爷”给抢去了。你看,他们对这种人,真是热心如同火炭。翻过来看一看,他们对待没有油水的穷人,可就冷如冰霜了。他们把农业社的大门口都封个紧紧的,不光加了栓,还上锁,甭想进来。”
高大泉此时的心思,几乎有一半缠在邓久宽的身上了,就没有顾上对刘祥说的这几句十分重要的话细细地追究下去。他走出饲养场,打算先到周忠家去等候朱铁汉,一方面看看老人家的身体,一方面听听老人家对村里的事儿有啥看法;同时,再把今晚召开支委扩大会的打算,跟老人家磨叨一下,问问有啥意见。他很知道心疼老人家,在一般情况下,尽量不让烦事干扰那位让他挂心的病人。可是,这一回,改造土壤是一件大事情,从一些思想苗头看,搞起这件大事,会遇到很多困难,他必须得找周忠,当他的主心骨,帮他想想对策。
一进入冬闲季节,这里的庄稼人,还按照着老辈子流传下来的习惯,一天只吃两顿饭。他们早晨起炕,空着肚子干一盘活计;打中歇的时候,回家吃饭,放下碗筷,又接着干活;太阳一平西,收工吃第二顿饭。这以后,就是他们闲着的时候了:开会、串门儿、上俱乐部,或是搞家务事和坐在炕上做针线。天气短嘛,这样可以挤出好多的工夫来。
这当儿,差不多是吃下午饭的时候。那些买到肉的人家,也许要片下一点儿瘦肉或肥膘子,给孩子们开开荤、解解馋。所以街头上很少有人来往。只有后街的北口,也就是苇子坑旁边,站着两个老太太,比比划划地说得挺热闹。一个是军属邓三奶奶,一个是周丽平的妈妈。冷嗖嗖的小西北风,使劲儿吹扯着她们的衣裳襟儿。
邓三奶奶并不显老,冷眼看去,跟土改结束那阵儿差不多。尽管她有点干瘦,腰杆并不是驼得很厉害;尽管两只眼睛还是那样老花,倒也很精神。她戴着黑色的大绒帽子,在正顶的脑门上缀着一颗长圆形的、翡翠绿色的玻璃珠子。她身上穿着半截的大襟羊皮袄,袖子和腰身都特别肥大;两只青筋暴露的手,合在一起,拄着那根早就被磨蹭得又光又红的拐杖。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洪亮,富有表情。
丽平妈比前几年可显得老多了。尽管她还是那么胖胖的,但是皮肉松驰,皱纹很深;脾气还是那么爽快,动作却有点迟缓了。她也穿着青布大棉袄,没有吊皮子,棉花絮得倒不少。她一只胳膊上挎着柳条编的篮子,篮子上罩着一条雪白的羊肚手巾;另一只手提着一个新瓦盆的边儿。
高大泉发现她们以后,就转了个弯,从一片干菜畦上横插过来,老远就打招呼说:“你们老姐俩,怎么在这个风口上吹着呀?”
邓三奶奶先笑着搭话:“凉风吹吹,不是清醒脑袋嘛!”
丽平妈也笑着问:“大泉你啥工夫回来的?”
邓三奶奶替高大泉回答:“这你还用问,他要早上回来,决不会鸣锣打鼓地要杀十五口猪。他哪能干这种挺大肚子的事儿。他要是等杀完了猪再回来,不会有人临时又改了主张,把那十一口猪饶了。准是不早不晚,刚要杀猪的时候,他正巧赶到的。大泉,你说估计得贴谱不?”
高大泉点头说:“对啦。正是那时候到的。我先在地里转转,进村正赶上杀猪。我们一商量,就决定少杀了。”
邓三奶奶说:“你应当把那杀猪的刀子借过来,给我使一使才好。”
高大泉不解地问:“借刀子干啥?”
邓三奶奶发狠地说:“先把铁汉那大手丫子给他剁半截儿去,看他还敢往大张不!”
高大泉说:“这件事情他有责任,也不能完全怪他,这是眼下咱社里一种不大对劲的情绪影响的。”
“还有个邓久宽,对吧?”
“看样子,也不是他一个人。”
邓三奶奶又发狠地说:“再用那刀子,把久宽那舌头给他割半截儿去,看他那个馋劲头儿还有多么大。”
丽平妈说:“你也别光怪久宽。这一程子,人们一开口,没有别的事儿,都是春节怎么吃,怎么穿,怎么玩,怎么乐!他大伯一批评他们,他们就背着他做,还说他是老保守、受罪吃苦的脑袋。”
邓三奶奶说:“他们是享受的脑袋,肥猪肉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海吃一个春节,明年春天就不活了?就不干了?就不再往地里铆劲了?”
丽平妈说:“我听他大伯说,一入冬,久宽媳妇就入了穴,再没有干过一会儿活计。”
“是吗?她在家干啥哪?专门捂白脸,给久宽一个人看哪?”
“喂猪、做饭、带孩子,老娘们呆在家里,还没有事儿做?要不想出工,一年到头也难把家务事搞利落。她不出工,还给别人当了影壁墙。张小山那个队长一找人干活,就挨堵:郑素芝为啥可以不出工?她还是副队长家的人哪!就不兴我干点家里活?说得张小山张口结舌。看看,这多不好。”
邓三奶奶用拐棍拄着地说:“我得抽空教训教训她去。太不像话了。”她扭脸冲着高大泉,郑重地说:“大泉哪,刚才我还跟老周忠和朱旺他们说,应当给你打封信去,让你知道知道家里的事儿。我们总觉着,这一程子,人心有点儿散了,不像前几年那么抱掇了。有些老社员,也不如从前,想公众的事儿少,顾自个家的事儿太多。这样下去,开春咱们那生产咋搞?红旗挂得高,非落下来不可!”
高大泉点点头:“您看得对呀。我去找周忠大伯,好好琢磨琢磨,得想点有效对策,把这股歪劲儿扭过来,扭到干社会主义的事情上去。”
邓三奶奶说:“我也去,插不上嘴,听听。这些天把我气得没法没法的。”
丽平妈听说高大泉要找周忠,却有几分慌乱。她连忙说:“你出去这么久,刚回来还不先到家里看看孩子大人的。快去吧。等到晚上,我让他在家里候着你……”
高大泉顺口问:“他这会儿没在家里?”
丽平妈倒被问住了:“啊,啊,在家,在家。他不是养着病嘛……”
邓三奶奶“噗嗤”一声笑了,指点着丽平妈说:“你呀,你呀,你真是凿子凿出来的人,心石(实)。大泉他都回芳草地了,到处都是耳朵眼睛的,啥事你还能瞒得了他?”
丽平妈也解嘲地笑起来:“事前也不知道他回来的信,脑袋一时转不过弯儿了。”
高大泉见此光景,有些不安地问:“出什么事儿了,告诉我,不要紧。”
邓三奶奶责怪丽平妈说:“看看,你别把他给吓着。他还当咱们老周忠伸腿了哪。”她赶紧告诉高大泉:“周忠这半个月,没有在家里住。怕支部给你写信、打电话,你不赞成,又让你担一份儿心。也怕村里那些人知道了,进城去看见你,说露出去;还有那事儿成与不成,还没个准头,也怕嚷嚷开,好像咱们自己瞎胡吹。就为这些个,对谁都瞒着哪。”
高大泉盯问:“他搬到哪去了?”
邓三奶奶朝北一指:“就过去那个姓范的住过的小屋,不是闲着吗?”
“大冷天,他搬到那儿住干什么呀?”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他有一肚子话要跟你讲,三句话两句话就念叨起你来。难怪呀,他比我们这几个老糟想事儿可想得多啦。”
高大泉没顾上告辞一声,就往北边的小土屋那边急步快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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