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三部
(109)
陈秀花说:“你不是寿二哥,光棍儿一根,自己吃饱了,一家子不饿;自己一挺腿儿,就绝了门儿!你有两个儿子,就这两个住屋,等他们都娶上了媳妇,咱老两口搬到猪圈里去住?”
张金发觉着媳妇的这番话很有道理。
陈秀花步步逼进:“一个人不会老走运,高大泉也不会让你老走运;捣动粮食这条道儿,到底能走多久,我看难拿准儿。你不多个心眼,留个后手,将来时过运去,还不落下两把空指甲、一声唉呀!”
张金发听到这儿,忍不住地点头了。
陈秀花见男人已入垄,赶紧亮她的底码:“我是说,你应当瞅准了时机,就抓个紧紧的,一丁点儿也别放松。东西到手了,才算自己的。可不应当没走到地头就歇腿。”
张金发说:“你放宽心,我不会歇腿。”
陈秀花说:“别骗我了。晌午我见少怀从小学校出来,我问他干啥去,他说,你要走回头路,一心扑到那几块土地里,要给社员服务了。你给他们服务,谁给你服务?这不是干傻事儿吗?”
张金发笑了笑说:“快放宽心吧。等过了麦收,我干个更欢的给你看。”
陈秀花说:“我看你半天也不该停。那么一丁点麦子,把大伙轰起来,还弄不回场上?听少怀说,北边的麦子都上市了。你还不赶紧抓个新鲜?等过了麦收,伸手的多了,都让人家抢走了,你还抓啥?”
张金发为难地叹口气。他觉得,收麦子的事,是很紧迫的,况且自己已经在会上把话说了,再不伸肩儿干几天,准不行。
陈秀花见把男人的心说活了,把男人的魂儿勾住了,立刻来了神,变了脸,喜眉笑眼地替男人拿烟卷、递火柴。她对这个宝贝男人有说不完的亲热话,一直把躺在身边的张金发说得打起呼噜,才勉强闭住嘴巴。
窗户纸儿一亮,土广播喇叭的声音就从村口的大槐树那边传过来。那是朱铁汉呼喊人们起炕,趁着凉爽,快到地里拔小麦的集合令。接着,宁静的野地,响起今天的第一串脚步声。党支部书记高大泉带领社员们,奔向成熟待割的小麦地,动手了。新麦的香气,掺在潮湿的雾气和沾着露水的青草气味里。洒过汗水的庄稼人,在忙碌中盼望,在盼望中忙碌了一冬一春,这会儿闻一下、吸一口这特殊的气息,就像喝下美酒,醉人哪!
这一切,都没唤醒沉睡的张金发和比他睡得更香甜的陈秀花。倒是那轻轻地敲打窗户棱的声音把他们惊醒了。
张金发爬起来,披上衣服,打开屋门,挤着眼睛一看,是冯少怀:“怎么这么早哇?”
冯少怀笑了笑,小声说:“早去早回来呀。”
“我家还没有烧火。”
“到镇上,来碗豆浆,两个大馃子,多美气。”
“等我穿上衣服。”
“把你家里的也叫起来吧。”
“叫她干啥?”
冯少怀在昏暗中一龇牙:“搬上两口袋小米子……”
张金发不由得打个愣:“小米子?”
“还不赶紧伸手抓,你还等啥时候?”
“麦子刚收割呀!”
“你呀,咱这地方低洼,麦子熟的晚,收的迟,人家北边高地方,早入囤了。等到存着粗粮的人家,一齐到集市上伸手,便宜的事儿,就得分着吃。不如抓早、抓鲜,可靠保险。”
张金发这才明白,冯少怀昨天所说的那个到区里开会的通知,是编排的假话。他正要埋怨,只见陈秀花披着衣裳跟了出来。
陈秀花把手里提着的一件夹袄披在男人的肩上,亲热地说:“快动手吧,不早啦。”
张金发只好闭住嘴巴。
冯少怀见这场戏又导演成功,心里十分高兴,暗想:这回呀,你算跑不了啦!随后,他又附在张金发的耳朵上,挺神秘地问:“糠呢?”
张金发说:“在后院小棚子里。”
冯少怀说:“快点儿。我来教教你。你们两口子忙着办,我也得回去张罗张罗。”
张金发刚要转身,又停住了:“今儿个社里拉麦子,咱俩没有车使呀!”
冯少怀一摆手:“这你不用管。”
“哎,你可别惊动秦方。他正不出好气哪!”
“神不知,鬼不觉,咱们借秦富家的车。”
“让他知道了,好吗?”
冯少怀回答他:“文吉这小子已经六神无主,正好把他紧紧地拉到怀里。咱们要干这种事儿,没有群众不行啊!”
张金发同意地点点头。
四十一
栽苗子
六神无主的秦文吉,这几个月的日子,可以说过得十分悲哀和痛苦。
这个年轻体壮、精力充沛的小伙子,一下子失掉了那种虽然不是很热烈,却也温暖的夫妻生活,守在一个空荡荡、冷清清的小屋子里,那是一股子什么滋味?他不像别的青年那样,被紧张的工作、刻苦的学习和整半夜的会议占据着时间;也不像别的青年,让追求的崇高目标吸引着整个心思。他是另一种类型的青年,他的主要精力和时间,都支配给抓钱,抓粮这两宗事情上了。一般说来,凡是以抓钱为一切,一切为抓钱的人,大脑都不太发达。秦文吉这个四肢健康的小伙子,每天出车回来,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计算他那四堵土墙中间的小日子。其实,对日子的计算,翻过来倒过去都是一个样子,能有多少琢磨的味道?更何况,只要他琢磨起这个小日子,就不可能不想到离开他的赵玉娥,也不可能不想到这个裂碎的小家庭,还有那个曾经鼓舞过他的、成了泡影的、未来的美妙境界。这一程子,在为抓钱而抓粮食这件事情上,他干得很不凑手。先是家里遭了事,心不在焉;后来,想把心往这上边收拢,好多镇上的供销社差不多都开辟了粮食门市部,农民往那边奔的多,往集市上放的少;也许是这个季节,本来粗粮就不富裕了,不能往集上送。反正粗粮很不好抓。他没有冯少怀和张金发那一套本事,也缺少他们那些门路。他抓不过他们。这就更增加了他的烦恼,要求精神有所寄托,时间有地方开销。可是,他这个屋子里、被窝里,只有他光杆一个,太空荡了!
那一天,高大泉在村头上跟他说的那一篇话,紧接着,红枣村的杨广森一路上给他讲的许多道理,对他有点打动。过了几天,朱铁汉和周忠又故意找到他,说的一套跟高大泉和杨广森说的差不多一样的话,秦文吉也都进了耳朵、过了心。他想,这些人一个劲儿鼓吹的那条社会主义道儿,细细看来,倒是也没有什么不好;许多人家,不都是沾了互助组和农业社的光嘛。反过来,再用秦文吉的现实利益和对利益的追求,掂量一下,社会主义这条道儿也没啥大好处。眼前放着走惯了、走顺了的道儿不走,何必去踏那种生疏的、别扭的道儿呢?刘万的灾难,高二林的遭遇,他当然见到、听到,又知根底。这些跟他秦文吉有什么相同,又有什么相干呢?他秦文吉,既没有像刘万那样,跟张金发搭股子搞互助组,牵扯在一块儿,也不像高二林那样,跟冯少怀走进一个门口,变成了一家子。秦文吉是一个脑瓜好使、像他爸爸一样会算计的“人尖子”。他跟张、冯二人的关系,一直是小心谨慎,严守分寸,毫不动摇地保持着亲而不密、连而不紧的地步。秦文吉非常自信。他认为,使用这样一种巧妙做法,只能在他们那边沾些光,从他们身上揩点油水,既不会吃亏受损,更不能上当受骗。张、冯二人再毒辣,也不会让他秦文吉成为他们社里的一员、家里的一个,能做到这一步,还怕个什么呢?
秦文吉这样盘算,这样定准,也是这样做的,一丝一毫都不含糊。昨天晚上,冯少怀跑过来,要拉他今儿个起早到天门镇去试试手、开开张。秦文吉没马上点头,而是掰开、合上,想了好半天才决定的。直到这会儿,都要动身,他也不草率匆忙,钻进北屋,蹲在炕沿下边,跟那个趴在被窝里的小算盘爸爸嘀咕了好长一阵子,做最后一次推敲。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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