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三部
(56)
小刘冲着徐萌的背后说:“你看她浑身都是知识分子的酸味儿,谷县长最近不喜欢她了。她总不安心本职工作。”
小苏仍旧没有搭茬。等到身边的两个人先后走开,小伙子的脑瓜里,仍然叨念着小刘说的那件关于芳草地的事情。不知怎么,那些话,勾引他想起家里的妈妈。前几天,妈妈求拉种子的大车把式捎来口信,让小苏把节约下来的小米票给家里寄一些去,好给农业社凑钱买一头拉犁的牛。妈妈还拿芳草地前年凑粮食买大车的事儿,鼓励他满足这个要求。他爸爸过去是个游击队员,国民党反动派进攻解放区那年,押着驴驮往奇峰岭那边运公粮,遇上敌人,牺牲了。家里就有小苏这样一个男孩子。大军进关那年,他硬要跟上部队参加打天津,给他爸爸报仇。他年纪小,个子也矮,人家不要他。他追在人家后边,往回赶他,他就哭。闹得部队首长没办法,路过县城的时候,好说歹说,把他留给了地方。他先是在燕山区当交通员。梁海山在那个区带队搞土改的时候,他妈就去找梁海山,说:“我就登云这一个儿子,一个劲到处乱跑,怕他学不好。求领导拉巴拉巴他吧。”等到梁海山留在这个县里任职,就把苏登云调到身边,当了警卫员。开头,小苏跟上这么一个大干部,挺胆怯的,可是后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竟对梁海山产生一种父子般的感情。过去他常常想家,总请假往家跑。这几年,他离不开梁海山,走到哪跟到哪,硬逼他回家,他也不回去。有一次,梁海山还为这个发了脾气。他吓得呆在机要室躲半天,也不肯走。后来,还是梁海山的爱人柏秀荣出面劝说,说有她来照顾梁海山,不会有啥事,小苏才肯动身。可是他只在家里住一晚上,就跑回机关。从那以后,妈妈就不怎么打听他的情况了,也很少捎信来。去年冬天,村里办起一个八户的小社,他妈还是副社长。他妈捎信说:咱家没有人力,大小总有个脱产在外边搞工作的人,为了给集体买上牛,应该寄几斤粮票,表示一点心意。这会儿,小苏的心里边,自然翻腾起前年芳草地高大泉和那些积极分子,为了操持一辆车,闹的那场乱子;想到小算盘告状,想到徐萌下乡,想到那一次,成立农业社的大会上,梁海山和高大泉讲的一些话。……别看小苏平时不大爱说,对好多事情,他心里可是明镜似的。他知道梁海山想把这个县办成个社会主义的县,想在每个村子都办起农业社,想让所有的农民都加入农业社,走上新路;因为这个,梁海山很重视芳草地的农业社,很器重高大泉,常说高大泉是先进人物,有前途,要把他办的那个社当一杆旗那样树起来。可是,县长谷新民在好多事情上跟梁海山的想法是扭着劲儿的。不过人家是大干部,不会乱吵吵就是了。高大泉他们刚顺当几天,谷县长又给他小鞋穿,这可怎么迈步子呀?
小苏一边干着活,一边这样的乱想一气,越想越别扭。他对压水、洗衣服也没劲儿了。看看太阳,已经偏西,他怕梁海山睡醒了找不到他,就停住压水,拧干了布片,端起盆子,赶紧往回走。
他来到梁海山的办公室兼宿舍的屋子前边,看看门上的锁头,还是照他的原样锁着。这是他刚才想的巧主意,昨天晚上梁海山从北片转回机关,吃两口饭,就到新成立起来的粮食公司听汇报;回来开县委会,开到半夜,又在宿舍里看开了文件。小苏睡醒两觉,梁海山还在看;天一亮,又有好几拨人来找他。闹得梁海山早饭也没吃,就又去主持县委会议。过晌,会散了,又来人找他谈工作。把小苏急得没办法。等到最后一拨人走出门,小苏就硬给梁海山放开被子,拉他躺下,还悄悄地倒锁了门。这一下,梁海山总算能够好好地睡一觉了。
小苏放下盆子,轻轻打开门上的锁,再端起盆子,跷着脚尖朝屋里走;探着身子,往里间一看,不由得愣住了;床上根本没人,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他想,真怪,门没开,人到哪去了呢?他正要转身,听到背后脚步响,回头一看,走进来的正是梁海山。
梁海山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的卷宗夹子,大步地走过来,见小苏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眼神迎着他,那眼神,不知是生气,还是好笑。
二十
在新的矛盾面前
梁海山并没有睡觉。在他被“锁”在屋子里的这段时间,先到县人民银行,后到县供销总社走了一趟,接着,访问了一个在家里养病的工商科长;他转回来的时候,又到县政府民政科搞“信访”的一位同志那里站了会儿。
小苏一边跟他往屋里走,一边问:“梁同志,你是怎么出去的呀?”
梁海山站到办公桌跟前,正考虑什么事情,听到问,回头瞥了小苏一眼:“你倒会以攻为守!我要先问问你,你把门锁上,我怎么出去?跟谁学的这一套整人的办法?”
小苏忽然发现那扇没有插上插销的窗子,立刻明白了,就说:“你应当休息!”
梁海山把手里拿着的卷宗放到桌子上,说:“休息,休息,你好像再不会谈别的话!”他又看看小苏手上端着那盆子里盛着的拧成一卷一卷的布片,哼了一声“典型的狭隘主义!”
小苏不明白这种“主义”当什么讲,更不计较这顶帽子合适的程度如何,就笑了笑,转身鼓捣了一阵儿,端过一个茶缸子,放到梁海山的手边。
梁海山指点着卷宗说:“你看看,不主动帮助我去取,差点耽误我多少事情?”
小苏说:“秘书室和收发员我都去问过了,他们说没有别的文件呀!”
梁海山说:“你到政府民政科去了吗?我是告诉过你的,有空儿勤往那里跑跑,有重要的群众来信或是来访登记材料,拿来我看看。”他指指刚被小苏放到地下的脸盆,“你呢,干这个倒挺有瘾头。这种事情用得着你干吗?过上几年,你想让我把你送到洗衣店、裁缝铺去吗?”
小苏不吭声,过一会儿,就噘着嘴走了。
梁海山坐下身,打开卷宗,十分认真地看起来信和记录。这些信件,都经过选择和分类:有的是写给县委领导的,有的是写给政府负责人的,有的是从《河北日报》读者来信组转来的。梁海山按照自己的需要又跟管信访的同志在同一类材料中,挑选了一遍。这一类的信件或记录卡片,不论反映市场混乱现象,还是建议政府掌握买卖价钱,以及控诉城镇的某个买卖人,或者村里的某个干部的非法行为,等等,都是围绕着“粮食问题”和“布匹问题”提出来的。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仿佛那一张张太阳晒得通红的、挂着汗痕的脸孔,出现在眼前;都用期望的神情,忧虑的语调,叙述着他们的希望和要求。对一个立志献身人类解放事业,并且经过长期实践,付出了青春和个人幸福的共产党员来说,这希望和要求,就是信任,就是鼓励,就是命令,就是战斗的呼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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