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二部
(148)
这天晚上,刮了一阵风,天空忽然放晴。刘万没有长着夜明眼,不能下地间苗,憋着劲明天要大干一场。他算来算去,要把地里的杂草清理干净,把小苗间好,非得有五个响晴的天才行。就怕老天爷不肯给他这么大的面子,烧香磕头也白搭。
他在那积水刚刚退净的院子里兜了个圈,听见隔壁有人说话。
“老三,今个早睡,明个早起,咱组五个人给你家地里追肥,预备好东西吧。”
“组长,不是说先给你家耪地吗?”
“我靠后一天不要紧。”
刘万听到这儿,心里一动,暗想:我们那个组虽说是挂牌的,总算是个互助组;如今遇到难处,不能求他们伸手帮帮吗?他想:六家,一家出一个人,给我干半天,就把我刘万救了,今年这一年就好过了。他这样想着,出了院门,直奔村长家。
张金发正在院子里用一块砖头擦磨耘锄头。他的脸色像这会儿的天空一样没有光彩。前些日子区里召开春播抗旱总结会,芳草地受到田雨的表扬,张金发倒挨了批评,说他那个组有名无实,打井抗旱任务完成得最不好。他憋了一肚子气,想让他那组里的几家人多锄几遍地,多施追肥,把小苗催上去,找找脸,偏偏赶上连阴天,全完啦!
刘万站到张金发的跟前,述说了自己的难处之后,问道:“村长,咋办呀?”
张金发头也没抬地回答:“就是嘛。我那地里的草都擀了毡,锄不过来,明天只好套上牲口先耘一遍试试。”
“你那地光有草,我还有两块地没间苗哪。”
“没想到老天爷这么害人!”
“村长,咱们组不能帮我一下呀?”
“别提啦。当初我是照顾你们的要求,你们大伙儿都乐意互助组光挂牌子,不来真的。结果,闹得我在上边挨批评,在下边受气,如今你们又想现用佛现烧香,这哪成?互助,互助,都急成这个样子,先互助谁呢?”
刘万听着村长的责怪和解释,心尖上起火苗,又觉着舌头短,有理也讲不出口。是呀,当初没计算到这一步,怪谁呢?村长可有啥仙丹妙药能救救我刘万这压顶之灾呢?他在张金发家抽了两锅子烟,告辞出来。他抬头望望,夜色黑沉,腿抬不动,步迈不开。他用手拍着他那发烫的脑门子,问自己:怎么办哪,怎么办哪?谁是亲,谁是近哪?谁能拉我一把呀?忽然,又想到跟他比较对劲儿的秦富。去年为了秦富买房基地,他花过力气,虽说事情没成,心意到了;秦家父子一群,求他们帮帮忙,总不会再白跑一趟吧?
小算盘也有失算的时候。他把大儿子秦文吉和车马打发出去拉脚了,想套上耠子串地里的垅背,灭灭草荒,没有牲口,急得他满院子团团转。他见刘万走进大门,像遇了仙、见了神,喜庆从天降,一把拉住刘万的胳膊腕子:
“哎呀,好刘万,好刘万呀!我正想找你。你那大花牛闲着吧?”
“它怀着犊子,不能使唤啦。”
“怎么我一烧香,神佛就掉屁股呢?咱哥们一块儿混得不错,这点忙你都不帮我。”
“唉,秦富大哥,实话说,我是来求你的。我那地都打荒了,你们父子爷儿们多,拉我一把吧。”
“唉,你不睁眼看看,我正在啥时候?大小子死在外边,人和牲口都不回来,明天我们爷儿们、娘儿们得用人拉耠子串地;要不然,小苗都让草咬死啦!”
刘万听着秦富的埋怨和诉苦,暗暗地想:以心比心,以情比情,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谁也不能替别人念呀!他在秦家抽了两袋烟,告辞出来,心里嘀嘀咕咕,盘算着再求谁去合适。他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低着头,躲着积水,绕着污泥,行动实在艰难。
冯少怀打着饱嗝,从黑大门走出来,伸着脖子、眯着眼看看,笑嘻嘻地打招呼:“刘万嘛,串门哪?”
刘万叹口气:“我还有闲心串?到处求人。”
冯少怀本来就是明知故问,刘万有啥难、有啥苦,他心里有数儿。他从翻身户的难处看到自己将来的财运亨通的信号灯;他从翻身户的痛苦里尝到自己生活地位的甜头。他故意说开风凉话:“唉,刘万哪,这是啥季节,能求到人?我腰里掖着票子,到天门去雇人,打的是七个数,结果才凑上四个。”
“短工也这么难找啦?”
“我今个才知道,如今跟解放前不一样啦,庄稼人谁家都有几亩地,都当心尖子;去年都有点收成,又搞点副业,都不等米下锅,谁肯放下自己的地去给别人打短呀?”
“真没想到会这样子……”
刘万叹息着,连续朝对面这个显着轻松愉快的冯少怀看了几眼。他没有向冯少怀张嘴求助,不愿意求这个人;也看出,硬着头皮提出来也是白搭的;本来已经够焦心的了,再费这唇舌干什么呀!他无精打采地往回走,抬头看前边的路,泥乎乎、弯曲曲,觉得再也没有别的门子可走了。
刚刚生下孩子三天的媳妇,躺在炕上,对男人又气又恨,又心疼。因为虚火上升,奶水不好,饿得孩子呱呱叫。她见男人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不看大人,也不看孩子,光是耷拉着脑袋抽烟,心里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委屈情绪。她想起党支书高大泉热心帮助别人的事儿,想起几次耐心说服动员他家参加互助组的事儿,真想狠狠地说说男人。她强忍了一下,要给男人开开脑筋,指指路子。
“你不兴找找别人吗?”
“都找了,都忙。”
“你也找支书啦?”
“到了这步上,还有啥脸找人家?”
“到了这步上,除了找他们,村长能帮你?你忘了去年刘祥大哥遭了事儿,结果他啥样啦!”
刘万听到这句话,想起去年亲眼看到的那个可怕的情景,感到脊背一阵发凉。他磕打了烟袋,和着衣服躺下了。他想了许多事,远的近的一团麻;他做了好多梦,凶的恶的乱糟糟。不到五更天他就起来了,点火熬了一锅粥,切几片咸菜;蹲在锅台跟前没滋没味地喝了几口,就扛上锄头,拿上小手铲,出了门。他刚走到院子里,又折回屋,看看睡着的儿子和闺女,告诉媳妇,他要下地开苗去;还说,能搞多少就搞多少,先干着看,这才往外边快步急走。
未完待续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