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二部
(131)
媳妇只好收住口,当男人从身边经过的时候,她又说:“看你脚上这双鞋,都露脚趾头了,到外头去多让人家笑话。我给你做了一双新的,趁着今个不下地干活,踩踩吧,省得有事穿它走远道夹脚。”
刘万又从媳妇怀里接过孩子,亲了亲鲜嫩的脸蛋,心头一阵发热。过了一会儿,当他穿上媳妇亲手做的黑帆布面、千层底的鞋子走出门口的时候,那股热劲从心头热到脑袋上。他抖了抖精神,心想:要不就入组试试,反正都为了奔好日子;何苦这么拧着,让家里人和外边人都不高兴,让自己也别扭呢?于是,他像下了决心,往地下吐一口唾沫,要立刻找找高大泉,问一下他们那个组都扩大了谁,凑到一块儿合适不合适,随后权衡一下就定盘子。
刘万穿着媳妇做的新鞋,出了家门。这是他第三次穿媳妇亲手做的这样讲究的新鞋了:头一次,那是他们成亲的时候,从那以后,光棍汉有了个知疼知热的人;第二次,是他们重归旧好的土改时候,从那以后,流浪汉有了个和美温暖的家;这第三次,是他要开始新的生活道路的时候,真是太巧啦。
刘万哪,刘万,你要是出了门口一直走,那就好了!可惜,当他抬眼看到不远的地方就是高大泉的家门,心里不由自主地打个转,怕自己凭一时热气,草率地把事情处理错,不好反悔;打算再用一点点时间,让自己冷静一下,掂掂分量,约约利害。于是,他故意转了个小弯子,穿过一条小胡同,再拐向他准备投奔的党支部书记的门口。就在他刚刚转过一个弯子,还没来得及转第二个弯子的时候,一个人拦住了他。
这个人是村长张金发。他经过几天几夜的周密思考和精心策划,一套完整的活动方案已然订出来,而且正以最快的速度付诸实现。上边有区委书记王友清给他撑腰,下边有冯少怀给他使劲儿,暗地里还有范克明给他出点子,他对于用一种新的姿态在芳草地重整旗鼓、大振权威的目标,越来越觉着有把握。他刚从冯少怀家里出来,半路碰上了刘万。他一见刘万的面,就忽然想起:冯少怀说,高大泉那个互助组正在设法扩充刘万这一户;秦富也提了几次,让张金发把刘万拉到自己组里来;只是因为刘万出门末归,没有成功;这会儿送到跟前,岂能放过?
他热情地打招呼:“刘万,少见哪。”
刘万怀有心事,顾不上说别的闲话,只应酬地说:“我出了一趟门,才回来。”
张金发明知故问:“办什么重要事情去啦?”
刘万笑笑说:“我不是干部,也不是积极分子,有啥重要事儿?看个朋友。”
张金发神态郑重起来,说:“我要跟你谈一个问题,你看是到我家谈去,还是到你家谈去方便呢?”
刘万有点为难,因为这会儿两个地方都不方便,就说:“我还有点事情要办……”
张金发立刻说:“那就改个时间,晚上。”
刘万急想知道张金发这样郑重,到底要谈啥事儿,就说:“咱们在这儿说几句还不行吗?”
张金发今天非常爽快,点头说:“可以呀!你要忙,咱们就长话短说。”
两个人一齐往路边靠靠,那儿正好有一个土井台,有一个石头槽子,不知谁在这儿洗过菜,一片鲜嫩的羊角葱叶子,掉在污泥边上,显得十分明亮耀眼。
张金发一只脚蹬着石槽子,伏着身子,胸脯子垫在膝盖上,开始了他的长篇宣传:从国外朝鲜战场的局面,到国内国民经济恢复的形势,拐了个大弯子,才进入正题,而且都是刘万从来没有从这位村长嘴里听到过的新词句,像那片羊角葱一般的新鲜。张金发说:“……土改以后,农民发扬起来的生产积极性,有两种,一个是个体经济的积极性,一个是互助合作的积极性,这是咱们国家变成工业化的最要紧的东西,两种积极性都好,都光荣,都是不能免的,国家对他们都要保护和发展;还可以赛一赛,比一比,看看到底哪一种积极性发家最快。”
刘万说:“要是这样,就好办了。反正自己按着心意挑呗,哪一种合适,咱们就用哪一种。”他说着,朝远处的高大泉家的门口看了一眼。
张金发说:“你别急着走,我还没有把话说完哪。”他把一只脚从石槽子上挪下来,又换上另一只脚,继续说:“用我们共产党的眼光来看,对互助合作的积极性得使点劲儿提倡,好让农民互相帮扶着过难关,好搭伙买大机器什么的。如今我要在咱们芳草地打这个旗子。不论哪个人,凡是拥护共产党的,都得参加互助组……”
刘万听到这儿,不由得打断他的话说:“照你的讲法,我要是不参加互助组,就是反对共产党了?”
张金发笑笑说:“不是这个意思,前边我说了,都光荣;不拥护共产党的事儿,我还能说它光荣吗?因为眼下是这个运动的开头,我们得把调子定高点儿。在支部会上,有人几次提到你……”
刘万不高兴地看了张金发一眼,心想:你们在背后嘀咕我干什么呀!
张金发接着说:“他们都说,这回发展互助组,先得把刘万拉上。我问他们为什么一定得拉上刘万呀?他们说,因为刘万的家有一头大花牛,好多人家没有牛使;都是没有牛的户,凑到一块儿,怎么能互助,又怎么合作呢?”
刘万有点火了,心想:哼,这些人,到处算计我,安的是什么心,是恨我不败家呀!他忍了忍,却用一种平静的口气,向张金发放了一箭:“我有花牛,这不假,可是,牛再大,能比得上你的杠子驴呀?你不兴把你的杠子驴放到互助组里去,让大伙儿轮着使唤吗?”
张金发笑起来:“看看,我没把话说在后边吧!一听他们议论,我就对他们讲,别打刘万那头牛的牌,那牛是他的心肝尖子、命根子,他舍不得。果真这样。刘万哪,你不用咬我,你讲话,我是党员,当然得带头。那就把杠子驴交给大伙吧。把它使死了,我落张皮;使不死,我再慢慢养着。要搞互助合作,就得什么也不心疼,就得有点牺牲精神!”
刘万听着,脊梁背直冒冷气,心想:我没有你那套本事,我可牺牲不起;其实,不用听嘴上说得很漂亮,真让你学高大泉的样子,一天你也受不了。
张金发没完没了地热烈宣传:“搞互助合作,就得吃得轻担得重才行。不光对这个人的财产不能心疼,就是自己的性子,也要改一改。得学会忍气,得能够受住别人的欺负,对什么样的人,你都得能团结。就得像一团面似的,别人怎么揉,你就怎么变才行。”他说到这儿,故意停顿一下,又问:“刘万,你可能还有个思想问题吧?”
刘万浑身难受,苦笑着说:“让你这么一说,这哪是什么互助合作,纯粹成了刚出大狱、戴着帽子受管制的劳改犯了,我还有个啥思想问题哟!”
张金发认真地说:“你别打岔,让我猜猜。你准是怕互助组里人多嘴杂,没有给别人帮上忙,反倒把自己拉进去,填了馅儿;你还怕闹不到一块儿,连亲哥弟兄还勾心斗角,七姓八姓更得吵包子,闲气少生不了,最后还得散伙。你说说,你有没有这个思想问题?”
刘万回答不出,因为有些问题,是他原本有的,有些倒是听了张金发这一大篇宣传之后才有的,或是才加重的。他只是摇头,心里边左右为难、翻上翻下地乱了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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