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二部
(108)
高二林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仔细看一下,认出是刘祥,打个楞,要迎一步,又没有动窝,用疑惑的语气打招呼:“刘祥大叔您吃了?屋里坐坐吧?”
刘祥站在屋檐下,语气又平和又亲切地说:“我还有事,不坐了。二林哪,找个家伙,把这棒子倒出来吧。”
高二林赶紧问:“棒子,什么棒子?”
刘祥回答:“我还账来啦……”
高二林像被咬了一下,倒退了一步:“哎呀,刘祥大叔,您就别记恨我了。那一次,唉,我真不是故意的……”
刘祥依旧心平气和地说:“我知道你的人性,也清楚你的心思。常言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当然啦,我盼着从今以后,永远不再找人借吃的。这念头,倒退半年我不敢想,这句话倒退半年我不敢说。穷苦人敢想不背债?人家会笑话你得了疯病。如今呢,我又敢这么想,又敢这么说。为啥呢?我入互助组啦,我不再是光杆一个人跳,也不是瞎闯瞎撞胡挣扎了……二林哪,你说,我能不挺胸脯子、直腰杆子吗?你评上一评,我这是吹大话吗?”
高二林听刘祥激动地述说,借着月亮盯着那张兴奋的脸孔。他的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刘祥这番带着强烈“宣传味”的话,如果倒退到春天,或是夏天对高二林说,高二林会发笑,会反感,会摇头摆手不相信。可是摸得着、看得见的、活生生的事实摆在面前,比嘴巴说话有力量呀!当然,高二林因为整天忙着出车、干活,总是早出晚归,不是被分割在芳草地远远的外边,就是被封锢在冯家的小院子里面,对村子里发生的事情,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对刘祥,也只是从表面上看到一点变化,不了解实底。就是这个“其一”,就是这个“表面”,也开始引起高二林的留神,搅乱了高二林的心思。他听刘祥这么一说,不由得思考起几个很肤浅的问题了:刘祥遇上祸,没遭祸;该卖地,没卖地;刘祥铁准地要家败人亡,倒闹个人财两旺,这到底怎么回事呢?他想,刘祥闹了这么一个好结果,全靠有哥哥那样的人帮着,那么,我高二林有冯少怀这样的人帮着,日子能过好吗?冯少怀是有这个力量的,比哥哥粮多钱多腰粗呀!可是冯少怀有这样的好心吗?……
刘祥不勉强高二林回他的话。他只希望这些话吹到这小两口耳朵里,天长日久总会开窍。他转身对春禧说:“快给你二哥把粮食背屋里去吧。”
春禧答应一声,就往里走。
高二林拦住春禧,慌乱得不知怎么办好。
钱彩凤出现在男人背后,放在过去,刘祥还粮,她会高兴,心安理得地就收下了,今天却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理亏。她帮着男人说:“刘祥大叔,你可别这么为难你二侄子了。一个庄住着,谁也难免求着借着的,谁也不能从房顶上扒门呀!我们俩挑家过这小日子,就能保险没有什么灾祸啦?”
刘祥诚恳地说:“侄媳妇,我看出你们是实心实意的。我领情了。跟你们说吧,我今个送粮食来,倒不是单单为了借呀还的,我是为了取个吉利。在今年春节前,我要把所有旧事都清理一遍,以后过新日子。”他说着,伸手从春禧肩上拿下棒子口袋,“你们找个地方放吧,一会再让春禧拿布袋子来。”
高二林从刘祥手里夺过棒子口袋,硬往春禧肩上放,见春禧躲闪,追不着,就转回来,心里挺不好受地说:“刘祥大叔,您不该这样寒碜我……”
刘祥用手推着高二林,把肩上的半截口袋颠一颠,说:“你看看,这是我还你哥的,没偏没向。”
高二林朝半截口袋看一眼,停住手,纳闷地说:“我哥对您更是割身上的肉都不怕疼,您为啥这样办呢?”
刘祥一字一句地说:“我为了从今年起,由身上干干净净地卸下欠债的担子!二林哪,从打翻了身,入了组,闯过了千难万险,我四十七年才第一次成了无债一身轻的人了!你是穷苦出身,你尝过背债人的滋味。你说说,天底下的人,还有比奔到今天这样的地步更让人痛快的事儿吗?”
高二林和钱彩凤站立在黑暗的角落,目送刘家父女迈着结实有力的脚步,从这个院子走出去,欢乐的声音,又在隔壁的院子里响了起来。小两口默默地站立着,有时候互相看一眼,心里翻翻滚滚,好久没有动一下,也没有交谈一句话。
刘祥带着女儿春禧进了高大泉的院子,立刻感到一股子热气腾腾的气氛扑面而来。
吕瑞芬正在外屋烧水,春芳蹲在一边跟她小声地说话。茶炊子喷吐着鲜红的火苗子,把她俩的脸照得也红起来了。有两个小伙子,像两扇门板似地堵在里间屋的门口,灯光从他们头顶上射过,投到墙壁上;一个小桌子放在里屋的炕上,高大泉、邓三奶奶、朱占奎的爸爸朱旺、秦恺和宋老五围在四周,一边嗑着瓜子和向日葵子,一边喝大碗茶,热烈地聊天。地下靠柜子站着陈大婶的闺女小环,还有小学校的教师姜波。小屋里挤得满满当当,简直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大个子刘祥挤进来,“扑通”一声,把肩上的粮食口袋放在炕上,开口就说:“大泉,我活了四十七岁,今年头一次不欠别人的钱,不欠别人的粮了。你找个家伙,我是来这儿清理旧账的。”
高大泉借着保险灯的灯光,盯着刘祥那张兴奋异常的面孔。他们的心是相通的,高大泉立刻就明白了刘祥的心意。
刘祥又补充一句:“我刚才把二林的那一半还给他了。”
高大泉两眼依然紧紧地盯着刘祥的脸。这是一张多么熟悉、多么亲切的脸哪。他记起十七年前,在风雪的深夜里见到这张脸的情形。那时候,刘祥只有三十岁,却像路边的小树遭受了车马的践踏,过早地衰败了。他那天缩着脖子抱着肩,摇摇晃晃地从高台阶上走下来,用凄惨的声音诉说:“大泉侄子,这是吃人肉喝人血呀,你说说,天下有这么害人的吗?”以后,这凄惨的声音,年复一年,常常在高大泉耳边响起。好不容易盼来了翻身解放,盼来了土地改革,在那锣鼓喧天、红旗飘扬的日子里,高大泉从这张熟悉、亲切的脸上看到了惊喜、欢笑。可惜,不久,这样难得的脸色,又被无情的灾祸的风刮走,复上了一层愁云。随着互助组的巩固、发展,还有满地庄稼的成熟,这张脸上,是一种忧虑不安,掺和着急躁期待的神色,而今,终天被胜利的喜悦代替了。高大泉觉得,在刘祥来说,只有今天的笑容,才是最有根基、最能长远的笑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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