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二部
(79)
梁海山伸手攥住高大泉那个小布袋的口儿,说:“够了,够了,再放上点小米,咱们熬一顿两米粥喝。”
小苏已经把一条行军用的米袋子拿了过来,打开嘴儿,往那只盛着泉水的搪瓷茶缸子里放些小米;用手搅和几下,算是淘过,随后一点一点地倒进冒着白泡沫的锅里。
邓久宽看到这儿,插个空,抻抻高大泉的衣襟,悄悄地问:“这两个同志是哪儿的?”
高大泉大声地告诉他:“这就是咱们县里的梁书记呀!”他又对梁海山说:“他叫邓久宽,是我们互助组的第一批组员。”
梁海山很亲切地跟邓久宽握手,问他年龄多大,有几个孩子,日子过得怎么样。
邓久宽一听眼前这个人是县委书记,就有点慌神了,前言不搭后语地回答着,把儿子的年龄说错了,把自己的年纪也说错了,脑门子上还冒出了汗珠子。他这种紊乱情态的出现,倒不仅仅因为跟县委书记偶然相遇的惊喜,或者对县委书记这样平易近人的惊奇,而是在他的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他想,县委书记是全县最大的干部,要是把张金发干的坏事跟梁书记当面说说,准得让张金发挨一顿整,也许会把他的村长职务撸下去!他这样嘀咕了一阵儿,见高大泉到车前边给黄牛添草,就跟过来,悄声地说:“我想把张金发的事儿给他抖落抖落,又怕嘴笨说不清楚;你来,快着点,过了这个村,可就难找这个店了……”
高大泉朝他看一眼,摇摇头说:“咱们用不着这样做。”
邓久宽奇怪地问:“他干了那么多的坏事儿,为什么不能给他抖落抖落呀?”
“我们离开家的头一天,开了党小组会,大伙批评了他;以后我们党小组还要监督他,要看一阵再说。”
“他呀,狗改不了吃屎。”
“他改还是不改,两条道儿明摆着,由他自己选。再说,田区长正在村里帮助他,应该往上反映的话,田区长自然会做的。”
邓久宽见高大泉说完这句话,就回到锅灶那边去了,心里边气鼓鼓的,只好强忍硬压。他记着前些日子因为他对让贷款那件事情想不通,引起一场风波,就不敢再任性发作。
不一会儿,饭熟了。只有两只盛饭的碗,他们把咸菜倒在一张纸上,腾出一只碗,给梁海山用;小苏拿自己的搪瓷茶缸子代替;高大泉撅了几根荆条,做成四双筷子。于是,他们就地围坐在一起开饭了。
多么香甜的饭菜,多么别致的野餐呀!夜色笼罩的山峦,好像高高的围墙;缀满小星星的天空,好像用金粉绘成的天花板;生长着青草、盛开着野花的土地,是天然的大毯子。蝙蝠在树下飞舞。萤火虫在草丛中起落。牛在车边嚼着草。灶膛里的灰烬,因为小风的吹动,冒着火星。远处的小河在悠然地欢唱,偶尔传来骡马的呼喊般嘶鸣。一股半熟的果子的芳香,生长的蒿草和潮湿泥土的气息在周围弥漫着。
他们吃着香喷喷的“两米粥”,谈着有趣的话,享受着只有他们才能享受的这种山野夏夜怡人的清爽。县委书记最近专门找王友清和田雨汇报天门区的工作,很想摸摸芳草地具体情况,特别是积极分子们的思想状态。他听说高大泉来拉矿石,而且干得很出色,就趁检查工作之便前来找他。这会儿碰到一块儿,他心里十分高兴,就向高大泉提了一串问题:问他们党组织整顿得怎么样,问干部们对《组织起来》那篇文章学习得好不好,问抗美援朝的宣传活动,问芳草地的青苗管理,天门镇鞋场的状况。他特别问到,这些活动,是不是真正促进了互助合作运动的发展。最后,他又问起农民参加这里搞运输的情景:装卸得快不快,道儿好不好走,每一辆车一天的花销,除吃用之外,还能剩下多少钱,等等,全都详细地问到了。
高大泉按照自己所知道的回答着。他从县委书记问话的题目、语气,来体会领导的意图,也从县委书记听了他的回答之后的反应,来体会领导的态度。谈着,谈着,他跟县委书记提出一件不很了解的问题:“梁书记,我弄不明白,为什么咱们军用的鞋子,不在咱们的兵工厂做,偏要让资本家承包呢?没有油水得,他们能干吗?因为有这么一个疙瘩我没有解开,虽说纳鞋底是一项很重要的收入,我也往后缩,没有十分热心地去张罗它。”
梁海山说:“这是暂时的现象。中国的经济本来就落后,又让国民党反动派给破坏得乱七八糟。我们为了医治战争的创伤,夺取抗美援朝的胜利,迅速地恢复发展国民经济,在短时期内,还需要尽可能地利用资本主义的积极性。你提的军用鞋子,就是这个原因。如果光靠咱们的兵工厂,就满足不了要求。但是,我们又要限制资本主义的发展,不能让它任意泛滥;对他们,我们是采取利用、限制和改造的方针。”接着,梁海山比较详细地向高大泉讲解了党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具体政策。
高大泉对这样高深的理论问题,只能了解一个大概。他喝了两口粥,对县委书记说:“我有个习惯,啥事情只要一沾财主、有钱人的边,我就不想往前凑。王书记那天在天门镇碰上我,说我这种情绪是农民意识。我想来想去,也许有那么一点。说实话吧,这方面的农民意识我可真不好克服。”
梁海山非常喜欢高大泉这样坦率的脾气,笑笑说:“同志,啥是农民意识,啥不是农民意识,你要分清楚才行。可得小心一点,别把咱们革命者的立场、观点也当农民意识克服掉哇!”他瞧瞧高大泉的表情,接着说:“有一回我也这样嘱咐过你们的王书记。我对他说,我们要利用资本家的那一点积极性,改造他们,可不能让他们利用了我们,把我们改造了哇!毛主席在七届二中全会讲话中提到,全国解放之后,国内的主要矛盾是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这一春天,我们的翻身户跟农村的资产阶级——富农,斗争得很激烈;只要我们的互助合作运动搞下去,就得跟他们斗下去;在斗争中战胜他们,锻炼咱们自己。这一点我们要做到心里有数。”
高大泉认真地听着,觉着县委书记的话好像正巧是他心里边所想的,又不能明确地表达出来的话。
梁海山又把话题转到从山谷到火车站之间跑运输的事情上。他告诉高大泉,现在赶着大车来回走,也在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也得提高警惕,要防止资本主义思想的侵袭。他伸手朝沟外的大路一指,说:“你看,这些人真是无孔不入。咱们一开矿,他们就开店,弄一些掺了水的酒,廉价的纸烟,还有烂猪头肉,来挣民工的钱。有些年轻的庄稼人很容易受骗。再说,客店里什么人都有,也容易沾染坏习气。听说,到山坡上住,是你们天门来的人想的办法。你带的头吧?”
高大泉微微一笑,沉思地说:“您对问题看得深,我们不行。我们不住店,光想节约点草料钱,您指出的这些重要地方,一点都没有想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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