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二部

（49）

     于宝宗更尴尬。他看刘万下了坡，也想就水洗手，说：“大泉同志，这里边的底细，我一概不知。我是临时被他拉来写写字，只管动笔，别的毫不干涉。”

    高大泉说：“手里的笔是听脑瓜子指使的。于老师，你应当跟翻身农民坐在一条凳子上，让笔为我们搞社会主义效力。我们欢迎你这样做！”

    于宝宗连忙点头，摘下眼镜，用手绢小心地擦抹。

    这时候，朱铁汉从外边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他脚蹬着门坎儿，手扶着门框，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冲着蹲在堂屋的秦富，咬牙切齿地说：“我说你，你怎么这样缺德呀？”

    秦富蹿了起来：“不是抢夺，不是霸占，我花钱买地，怎么缺德啦？”

    朱铁汉跳到他跟前：“你花钱买地？你知道翻身户那几亩地是盼几辈子才到手的吗？告诉你，别说买地，谁要不安好心，动一块土坷垃我们也不答应！这个梦啊，干脆别做啦！”

    秦富又要喊，被他儿子秦文吉给按住了。

    朱铁汉窜进屋里，朝大伙扫一眼，一步跨到刘祥的跟前，先叹口气，用手指点着刘祥的脑门子：“你呀，你呀，你头发昏了？你喝醉酒了？你怎么办这种傻事儿？你安心要给互助组脸上抹黑呀？”

    一直呆呆站立的大个子刘祥，听着朱铁汉的数叨，心里边百感交集，想争辩无法争辩，想解释也不便解释，难为得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高大泉在一旁说：“铁汉，你放心，这件事没给互助组抹黑，倒是增光了。我们在区里听说过的，别的地方已经出现了翻身户卖地的事，因为那些地方连互助合作的芽子都没有。咱们这地方，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耳闻不如眼见，让芳草地的人擦擦眼睛，看看吧，要不是我们搞起互助组，刘祥的房基地就卖了。你想想，增光没有？”

    朱铁汉仍不肯原谅这个可气的刘祥，皱眉摇头地说：“你真糊涂到家了。别的事情可以试试，这样的事情，你也能试吗？你想想，这一春一夏，我们拼死拼活，为啥呢？还不是为了堵挡住黑风黑雨，保卫咱们的胜利果实，不让翻身户破产呀！”

    刘祥眼睛里转着泪水，说：“我原来想，什么也比不上互助组珍贵，保住它，就算保住了命根子；已经遇上跳不过去的沟坎，只有豁出自己那点地，好让大伙顺顺当当地往前奔……”

    高大泉扶着刘祥的肩头，望着他的脸，深情地说：“刘祥大叔，您心是好心，意是好意，却干了这件不应当干的事儿。您虽然入了互助组，走在新道上，可是您还没有看到这个组的力量，也没认清这条道的宽阔。您只看到我，看到铁汉，看到周忠大伯这样几个人，您没看到我们背后靠着的是党！您没认识到不论什么力量也阻挡不住搞社会主义！”

屋里屋外的人，都在这句话的经久不息的余音里沉思起来。

二十  打骡子马也惊

    钱彩凤在冯少怀家坐了一阵子，跟紫茄子东家葫芦西家瓢地扯了一大堆闲话，隔壁院子里的事态骤然变化，一概不知道。她虚惊消散了，想起男人，就借用冯家一只小瓦罐，从井里提了多半罐清凉凉的水，冒着毒热的日头，送到地里。

    忙碌在毒热的日光下的高二林，一见媳妇来了，赶忙迎到地头上，双手接过瓦罐，“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够。刚从井里提上来的水，又凉又甜，真美呀！

    钱彩凤瞧着男人，笑嘻嘻地说：“刚才村里出了一件事儿，把我吓得心里慌慌的。”接着，她把刘祥家要卖地的事儿跟男人说了一遍。

    高二林听了，大吃一惊：“真有这个事儿吗？”

    钱彩凤说：“我正在院子里晒衣服，听见哥哥那个院里有人说这个事；我到姐夫家一提，姐夫他们也知道。”

    高二林听到这儿，伸脖子瞪眼地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姐夫跟我说刘祥发了财，让我去跟他要粮食，我就去了；他要是发了财，怎么会卖地呢？”

    钱彩凤的虚惊过后，已经把那件事情看得平淡了，这会儿见男人这副异常的神态，心里也吃了劲，就说：“姐夫大概是先听见别人瞎传的话，没有弄清楚。”

    高二林说：“他专门跑地里来告诉我，说得有眉有眼、真真切切，怎么会没弄清楚呢？要不是他一个劲儿撺掇，我哪能那么冒失？就算他不清楚，越不清楚越不该对我那么说，也不该让我那么做呀？唉，刘祥真落到出卖家产的地步，我那样对待他太不像话了。”

    钱彩凤见男人越说越痛苦，就忙安慰他：“你不是故意的，别这么后悔啦，不知者不怪罪嘛！等晚上吃过饭，找人捎个话，眼下不让他还那粮食，全能过得去，疙瘩也就解了。”

    高二林叹息着说：“我一听说别人家卖地，就胆战心惊，浑身发抖，心里边特别难受。你没经过这类事，我可经过。我姥姥、姥爷挺疼我娘和我们，他们那二亩地要不是被逼着卖掉，我们哪会跑到芳草地逃荒呢？写文书那天，我姥爷一边抹泪一边划十字，回到家一看，我姥姥喝卤水死了。我妈听到信儿，带着我连夜赶到那儿，我亲眼看见，姥姥的鼻子、耳朵、眼睛一齐往外流血，惨极啦！唉，庄稼人走到出房子卖地这一步，那可真糟心哪！”

    钱彩凤也感触地说：“这种事儿，我没经过，可见过不少。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嘛。如今大伙都这么拚死拚活，加上你争我斗，全都是为着保全自己家里的几亩地；混好了，再想方设法地扩充几亩地呀！”

    高二林说：“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恩，这一程子，我可尝到味儿了。”

    钱彩凤说：“你不用心里不塌实。在这个新社会里，只要咱们听政府的话，埋头干活出大汗，日子就能发起来，甜的在前边等咱们哪，你就干吧。”

    高二林觉着这话有理，也就想摆掉这股不快的心绪，又捧起水罐。让日头晒了一会儿的水，变得又苦又涩，他喝了几口就放下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