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二部

（7）

     围着的一圈人，说话最多的有两个。一个是铁厂主伍老板，此人瘦得像麻秸秆；一个是煤栈的杜掌柜，此人胖得像一篓油。

    这个说：“谷县长上任以来，真是风调雨顺。”

    那个道：“谷县长爱民如子，实为我等表率。”

    这个声明：“鄙人对政府完全拥护，一定响应号召。”

    那个表示：“为繁荣国民经济，鄙人愿尽微薄之力。”

    谷新民早已看出这两个家伙是滑头，根本不去理睬。另外一个人倒引起他一点点兴趣。这个人是座谈会进行中间由布店老板沈义仁引见的。他姓权，是省城一家大鞋庄的副经理。

    权经理个大，肚子也大，像一口面缸；比电灯泡还光亮的小脑袋上，戴着一副银边的眼镜。他一再介绍，他们的鞋庄是按照政府的计划，承做一大批志愿军军用布鞋；他们听说这边组织农民搞生产自救的消息，就打算雇用农村妇女手工纳鞋底子，特意赶来接洽。他说，如果可行的话，就订立合同，尽快开始营业。

    谷新民很注意权经理这个人，也很注意权经理提供的这项生产门路。他原来想发动一下工商业，只是希望等农民们把副业搞起之后，这些资本家在收购产品、供应原料和粮食的时候，不要贪求太大的利润，并没有想到纳鞋底子。他觉着这是一桩“无本纯利”的副业，非常新鲜，非常有希望，尤其能把无所作为的妇女们利用起来，更是创举，应当搞起来。他正留神听取这位权经理跟区财政助理商量具体条件，忽见堂倌跑上楼来，站在半截门帘外边，小声说：“王书记，外边有请。”

    王友清问：“谁呀？”

    堂倌说：“区里的李助理员，说田区长派他来的，有要紧的事儿报告。”

    王友清跟着堂倌出去一会儿转回来，伏在谷新民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话。

    谷新民点点头，大声对在座的众人说：“县里秘书来了电话，我得到区里去一趟。你们接着谈吧，把问题一项一项地安排停当。我就提前告辞了，十分抱歉哪。”

    伍老板连忙说：“哪里，哪里，谷县长重任在身，我们不敢久留啦。”

    杜掌柜接着说：“谷县长和我们这一夕促膝谈心，受益匪浅，实在是三生有幸啊！”

    王友清要求谷新民根据刚才谈到的问题再做些具体的指示，以便让区财政助理跟他们再逐项讨论决定。

    谷新民看看一张张冲着他谦恭嘻笑的脸，点一支烟，抽了几口，一字一板地说：“各位所表示的爱国之情，都是可嘉的。为了发展生产，繁荣经济，建设一个强大的祖国，政府欢迎和鼓励一切积极的行动。大家都应当遵照‘共同纲领’的原则，本着爱国的精神，公私两利的政策，对国家对人民努力作出贡献，这是我最殷切的希望。目前政府发动工商界帮助农民开展救灾运动，是对各位爱国心的一个最切实的检验。”

    伍老板不住地点头：“当然，当然。”

    杜掌柜举手作揖：“县长您尽管放心。”

    谷新民继续说：“大家提到的几种投资的项目，大体上都是可行的。我基本同意。尤其省城来的这位权先生的计划，要在天门镇设一临时制鞋场的问题，我很欣赏。”

    权经理立刻欠欠屁股，点头哈腰地说：“请县长多加关照，还有劳各位同仁多给小弟捧场。”

    谷新民对他说：“有两个细节问题，似乎还有进一步协商的必要。”

    权经理赶紧说：“请您指示。”

    谷新民说：“一是鞋场雇用临时工的问题，本地区有足够的劳力资源，无须从外区调用。第二，妇女纳鞋底的加工费标准，应当适度地提高。一般地讲，一个壮年妇女，每天只能纳一只半鞋底，自己搓麻绳的话，还不能保持这个进度。如果纳一双鞋底子只有二斤小米的加工费，根本不够她们一天的口粮，何况夜间操作，还要耗费灯油呢！”

    伍老板先喝彩了：“县长真了解民情啊！”

    杜掌柜也帮了一句：“可以说体贴入微。”

    权经理对他们这种帮腔很不满意，连忙向谷新民叫苦说：“县长此言固然有理，无奈农村分散，要设立收发分站，还有往来运输，开销太大了。”

    谷新民说：“这些开销不能打在劳动力身上。”

    权经理说：“不如此就得提高鞋的成本费。”

    谷新民说：“更不能往国家身上打算盘。最合理和妥善的办法只有一条，那就是厂方少得一点利润。承包军需物资是爱国行动，支援农民生产救灾也是爱国行动。如果假此名义，牟取暴利，那就不是爱国行动，而是趁国趁民之急而危害国计民生了。我相信权先生和厂方，不会有后一种表现。”

    权经理带着哭腔说：“几十万双鞋底，每双提高一两小米的手工费，就是个不小的数目，厂方资本有限，本人回去不好交待呀。”

    谷新民不动声色地站起身，从小刘手里接过帽子，跟那些站起身而后蜂拥过来的人一一握手。

    权经理离开座位，还想缠住谷新民不放。

    牵线人沈义仁悄悄地扯住他，小声说：“权兄，再争下去就失礼了。”

    谷新民这时候正好转身面向权经理，因为隔着桌子，无法握手，只是微笑地点点头，就被热烈欢送的众人拥着出了雅座下了楼。

    那些献媚争宠的人，都做着笑脸，都朝前挤着想跟谷新民说上几句应酬的漂亮话。忽然，一阵大说大笑的声音，像一股风似地刮了过来，把这边的声音给压住了。

    在聚仙楼对面偏东的地方，有两棵大槐树，树下是一个小小的木匠铺。那两间打通的门面里，今天晚上挤满了绳匠、鞋匠、泥水匠等等小手工业者。一盏风灯悬在房柁上，因为没有门窗阻挡，金黄的光亮直铺到街上，招引来许多看热闹的人。

    李培林从外边挤进来，说：“田区长，县长他们从楼上下来了。”

    坐在人群里的田雨合上手里的笔记本子，把钢笔插进绿军装上衣的兜里，站起身，对众人说：“今儿个这个座谈会开得很好。希望大家从今以后都挺起腰杆子干。还有什么具体困难不能解决，就到区里找我。”

    柳木匠代表大伙说：“我们这些都是穷手艺人，往后少麻烦不了您哪！”

    佟铁匠插了一句：“区长说了，要尽力帮助咱们发展，咱们也别见外。过去我们这些人都受楼上那些大户欺负，如今，明里暗里也不少受尅。这回有了您区长当后台，我们谁也不怕了！”

    许多人觉着这几句话说到自己的心坎上，热烈地表示赞成，忍不住地哈哈大笑；拥着田雨往街中心走，声音先传到聚仙楼的大门口。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