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二部
(4)
钱彩凤,这个可气又可怜的女人,自然又成了冯少怀的手中枪,任着意儿地耍来耍去。
这一天,两个有情人在高家东院那间小屋子里嘀咕了好久,只能不欢而散。钱彩凤走出那个小院子,一直没停步,也没回头;被留在屋里的高二林,既没喊她,也没有送出来,这越发增加了女人的难受。她在街上走着,听见有人在身后嘁嘁喳喳,不用品味,也能知道那是属于嘲笑和指责的。她委屈得想哭,加快步子,赶紧走进姐家的大黑门道。
紫茄子正在院子里翻晒她的小皮袄和几件怕潮湿发霉、怕虫子咬的衣服,一面察看钱彩凤的脸色,一面笑嘻嘻地问:“回来啦!二林到底打算怎么办哪?”
钱彩凤朝那些五光十色的衣服看一眼,回答说:“他手里捏着两把指甲,有啥办法?”
紫茄子跟在钱彩凤的身后,又问:“他乐意等到秋后再办喜事了?”
钱彩凤摇摇头,进了屋。
紫茄子追进来,故意长叹一声:“我早估计他不会乐意。难怪呀,二十五六岁的光棍,一个人孤伶伶过那冰冷的日子,怎么会不急红了眼睛要娶媳妇呀!”
钱彩凤匆忙地收拾自己的小包袱。
紫茄子又说:“你由着他了?唉,一辈子就这么一回事儿啦,拿柴禾棚子当洞房,实在寒碜;往后就在那个有吃的地方、没拉的地方过日子,更窝囊。我看还是你姐夫的想法对,苦干一年,攒几个钱,秋后把房子翻盖翻盖,阔阔气气地办办喜事。让恨你们的人看看,在芳草地露露脸,扫扫风言风语。这有多好呀!”
钱彩凤系着包袱,皱了皱眉头。
紫茄子的神情一转,说:“事情得两边看,主意得往宽里打,你真忍心让二林挨折磨?”
这句话捅在钱彩凤的心上,难过,气恼,有苦难言。本来他们订妥麦收后成亲,冯少怀两口子说这样太寒酸、太丢脸,使得钱彩凤改变主意,想秋后再办喜事。可惜,高二林硬不同意,事情就僵在这儿了。钱彩凤违着高二林的心愿吧,实在不忍;由着高二林马上拜天地吧,既不好意思在姐夫、姐姐面前改口,也怕得罪了姐夫、姐姐——冯少怀如果撒开手不管他们,她和高二林就会变成上不上、下不下,那就要彻底丢人现眼。这会儿,钱彩凤听到紫茄子说一些“来回转”的话,真想堵她几句,转念一想强忍下,话到舌尖改了词儿,说:“反正我们俩得靠着姐夫姐姐这根竿子立着,婚事到底怎么办合适,你就明明白白地给我们拿个主意,干脆利落地决定下来得了。”
紫茄子“嘿嘿”一笑:“你姐夫常说嘛,大主意得你们自己拿呀!”
钱彩凤绷起脸来:“没有你们,就没有这件让人糟心的事儿。你们肚子里有谱不往外拿,我可有啥主意呢?”
窗户外边的冯少怀撘了腔:“这么一丁点小事情,至于把你们折腾得这副样子吗?真是秫秸秆当门栓,经不住推,也搁不住撞!”
紫茄子朝钱彩凤挤挤眼,冲着窗户纸儿,甜言蜜语地说:“孩子他爸爸,你就快搭个手吧。我妹子就是你妹子,你平常那么疼她,如今她遇到难处了,不快着拉她一把,还等着我们姐妹两个跪在地下哀求你呀?”
冯少怀手里提着拴牲口的缰绳,出现在门口。他故作好汉的姿态:虚胖、有褶子的窝瓜脸绷着,箍着白线背心、露出一撮黑毛的胸脯子挺着;一脚迈进门坎儿,一脚停在门坎儿外头,正好把门口塞满;加上手里那团绳子,根本不带好汉样,倒像一个捉人的、绑架的凶家伙。
他说:“彩凤,我是送人送到家呀。这样吧,你们就在我的厢屋成亲,一个钱的花销也不用你们掏。过几年,攒够了钱,选一块好宅基,盖上三间大瓦房,你们就过美日子去吧!”
这番话先把紫茄子说得咧着嘴巴乐:“哎呀呀,你真是西天如来佛的好心肠啊!说实话,我早有这份心,怕你不愿意,干在肚子里打转转,没敢让它出嘴唇。这样一办,省了钱,露了脸,随了二林的心,也如了彩凤的愿,两全其美,跑破了鞋难找的好事儿。”
冯少怀看钱彩凤一眼说:“你跟二林商量商量,要办,择个日子就办,别总是夜长梦多的,别人也得跟着劳心伤神。”他说完,回到院子里摆弄他的黑骡子去了。
紫茄子见钱彩凤打楞,就从她手里扯过小包袱,推着她说:“还楞着什么,快去吧,快去吧。早商量定了,早做个准备,我们大伙儿也好放心。”
钱彩凤倒被这两口子给闹腾得不好意思了。这是为什么,是高兴,还是感激?她自己说不清。她被紫茄子推到堂屋门口,再也不肯走,手扳着门框,红着脸,小声对紫茄子说:“我干嘛老是上赶着找他呀,等过晌再说。他来找咱们,就商量,他不来的话,我要回香云寺散散心去了。”
紫茄子说:“别耍小孩脾气、说气话,谁亲也不如两口子。二林对你那份心,我看天下难找对儿,你还挑他的礼儿干什么?快去吧,快去吧,你不着急,我还替你急哪!”
钱彩凤见姐夫冯少怀牵着大黑骡子走出二门,又出了大门道,这才用一种不十分情愿的样子,慢慢腾腾地往外走。
已经到了贴近晌午的时分,太阳热辣辣的晒人,鸡群卧在树下边的浮土上梳理羽毛,黄狗趴在台阶上大口地喘气。洋槐花开了,开得挺旺盛,一嘟噜,一串串,散发着清香,招来一群一伙的小蜜蜂飞舞奔忙。
钱彩凤看着这些鸡狗花虫,还有街头上寂静的景象,心里刚刚有点着落的思绪又波动起来。她自然品不出滋味,却影影绰绰地感到自己忽而烦闷,忽而疲倦,又不能强打精神奔忙,这是十分不幸运的征兆。她怕大街上人多眼多,就绕小胡同走,向着冯少怀夫妻指的那一星点似明似暗的目标快步奔走。
“钱彩凤!钱彩凤!”
胡同口有人喊她。她抬头一看,竟是一个想不到的人招呼她,就迟疑地收住步子,眼盯着那个渐渐移近的姑娘。
招呼钱彩凤的人是周丽平。她那乌黑的头发,通红的脸蛋,明亮的眼睛,以及那碎花的半袖小衫、天蓝色裤子和带着襻的黑布鞋,都透着一股子朝气勃勃的鲜亮劲,让人看了眼目一新,感到舒服。
钱彩凤心里边打转。从打她到芳草地来,跟周丽平常常碰面,却从来没有说过话。她知道周丽平一些根底,团支部委员、没进过学校门的文化人,爸爸是老积极,哥哥是治安干部。周丽平给她的印象是能说会道,清高傲气。她想:周丽平叫我,还往跟前走,有什么事儿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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