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一部
(150)
四十五 “秋后算账”
这是一座秀丽的城池。燕山余脉伸展到这里,突起数道峰峦,成了它天然的屏障;终日飘悠在松柏和巨石中间的云雾,增加了这里的雄伟气魄。巍然屹立在西门里的辽代遗迹大佛寺,越发证实了这座城池的古老。两条长长的大街,搭成十字形,把城内各种老式的建筑物划成了四大块。县政府和县委会在东北那一块,穿过十字街的鼓楼,北走,东拐,出现一大片庙宇式的房舍;东边是县委会,西边是县政府。县政府大院最里边还跨着一个小院子。走进那座月亮门,就瞧见缀着雪白花团的丁香树掩护着绛紫色的窗棂,一条用各色石头子镶成的小径,直通北屋。
王友清站在丁香树下喊了声:“谷县长。”
警卫员小刘从那间作为厨房用的西厢屋跑了出来,红朴朴的圆脸上带着孩子般的笑容,说:“王同志,你再不到,我要催你去了。屋里坐吧。”
王友清也笑着说:“我怕小刘白跑腿,就赶紧来了。”他进了屋,四下瞧着问:“县长不在家?”
小刘一边倒水一边说:“在。请你来,哪能不在呢?”
隔扇那边的里间屋传出县长谷新民的声音:“友清来啦?等我一下。小刘给他拿烟。橱子里有老孟买来的糖块,也拿给他尝尝。”
王友清摘下手枪和帽子,挂在衣架上,从小刘手里接过水杯和糖块,喝着,吃着,等着,转着身子观赏县长这个书房兼会客室里朴素而又雅致的陈设。一张写字台,一条长案,几把藤椅,还有两个老式的书橱。墙上挂着一幅条屏,那上面的字写得曲里拐弯,王友清一个也认不出是什么。除了椅子容人坐坐之外,到处都摆着书籍,连前后两个窗台都被占领了。
谷新民是个读书人,尤其爱好写作。在他偶然来了兴致的时候,常对同志们说起自己的故事。他说,少年时期,有一次学校里搞“作文竞赛”,他意外地得了个一等奖,从此便“着了魔似的”想当个小说家,而且下过不少功夫。老师在讲台上教数理化,他在下边偷偷地看小说。从魏晋散文、唐宋传奇到明清大部头的长篇巨著,他都浏览过。接着,他又研究起十八和十九世纪欧洲文学,领教过洋秀才们对于人道主义的艺术表现。芦沟桥一声炮响,使他丢开了书本和幻想,打着小旗走上街头,参加了政治运动;接着,又拿起枪,搞起了武装斗争;如今枪放下了,文学书籍这类东西也没有更多的余闲去摆弄。他觉得,由于职责决定,在他所热爱和同情的农民来说,要求他这个县长所作的贡献,比要求一个作家所做的贡献更具体更实际,也更加紧密地关联着他们的命运。他曾用这个实例,现身说法地开导过家庭观念很浓的王友清。他说:“不能实现我个人的爱好和理想,是时代的命运决定的,对我说来,是一种牺牲,然而我不仅勇为,而且乐为。人民大众的幸福和欢乐,就是我们这种牺牲的代价,也只有付出了这个代价,人民才能给我们信任,给我们荣誉,给我们地位。”当时的王友清还不能全部的理解这番话的哲理,可是受到了感染和教育。他现在决心要把天门区建设好,使它变成幸福的天堂,而且决心为这个目标奋斗,就是这种感染和教育的作用。王友清尊敬佩服这位老首长,对他有言必从,有行必效。
他从兜子里拿出“提纲”,放在衣袋里,坐在写字台边的藤椅上,先摸摸那个像砖头似的石砚,又顺手抄起一本摆在玻璃板上的红绸封面、烫着金字的书。他掀开看看,上边用墨笔批着许多秀丽的小字,还没容他看清写的是什么,谷新民从里间屋走了出来。
谷新民是一副有修养的老干部的姿态。他穿着一件驼色的对襟旧毛衣,青市布裤子,圆口便鞋;虽然刚交四十岁,两鬓却已经染上了白霜;微胖的圆脸显得很红,鼓鼻梁,细长眼睛,总带着一种沉思而又谦恭的微笑看着人。他轻轻地搓着蹭在手指头上的尘土,对王友清说:“我想找一本土改时期的记录本子,到处翻遍,没见踪影,不知让老孟收拾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说着,点着一支烟,把椅子往王友清身边拉拉,坐下,又说:“那本子上记着地委工作组的罗旭光同志临走时跟我交换的意见,还夹着他后来写给我的一封信。”
王友清了解那时候谷新民和罗旭光的意见分歧和关系不睦,就问:“您怎么想起找它呀?”
谷新民用手指嗑打着烟卷灰,慢慢地说:“我仿佛记得罗旭光同志跟我介绍过几个人,那本上记着,信上也提到过。”
“什么人呢?”
“其中有一个可能叫高大泉。因为这个名字很新鲜,留下一点印象。”
“高大泉是我们区芳草地的,一般党员。您想要了解这个人吗?”
“此人的状况如何?”
“我跟他接触不多,知道一点情况。工作满积极,在群众里边有点威信。就是脾气固执,好讲私人感情,办事情不太注意政策。”
“这是一个党员的致命弱点。”
“还有,最近他到北京去了一趟,回来之后,就跟一个党员村长闹矛盾,搞不团结。”
“原因何在呢?”
“据说是争地位……”
谷新民忽然笑了一下,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站起身,围着写字台走了半圈,又微笑地望着那个收住半句话、略微有点发愣的王友清说:“友清,你这个‘据说’实在欠妥了。争地位是据说,那么,我就可以以此类推,认为你刚才介绍的关于他闹不团结,还有他的不顾政策,有威信,积极等等都是属于‘据说’的范围。我们能靠‘据说’判断一个手下的党员吗?万万不能够。一个做领导工作的人,应当尽力避免这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东西。”他说到这里,把话打住了。他体贴自己的干部,了解王友清是个爱面子的人。他有这样一个体会,认为在一些人身上,地位和自尊心是成正比例的;对这样同志的批评如果不适度的话,伤害了别人,影响了感情和信任,实际上也伤害了自己。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卷宗,从卷宗里拿出一封信,说:“我找你商量一个问题。你先看信,思考一下,咱们再谈。老孟还没有回来,我得帮小刘给你做吃的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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