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一部
(138)
吕瑞芬望着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轻轻地叹息一声,转回屋。她收拾了碗筷桌子,堵了鸡窝,关了屋门,挨着儿子躺下。她睡不着,眼也不想合。夜很黑,也很静,什么都看不见,什么动静都没有。她想了好多的事情。
她五岁那一年,闯关东的远房大伯死在兴安岭,害痨病的大娘死在观音堂的供桌下。一个要饭吃的瞎老汉摸进了庙门,摸着她的头说:“我是你爹,穷人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跟我走吧。”他们走东庄,串西庄,要一块饽饽掰两半儿,嘴苦肚子饿,心里是甜的。
她九岁那一年,要饭的老汉失踪了。她在风雪里呼号。从芳草地回到故乡的大泉娘,找到她,把她搂在怀里,眼泪簌簌往下掉:“闺女,叫我娘,我是你娘,你是我闺女,咱们是一条根上的苦瓜。”一条破被子三个人扯着盖,身上虽冷,心里是暖的。
她在穷苦里长到二十二岁,想象不出模样的男人突然地出现在她的跟前。洞房之夜,本来是喜事儿,可是她哭了。男人攥着她的手,说:“别哭,别怕,我不会欺负你,咱们是在一个穷窝里长大的兄妹。……”这些话又一次让她尝到了甜和暖。成亲的第三天,男人要奔赴前线,对她说:“旧社会把我们害得家败人亡,受尽了人间的苦难,不消失蒋介石,穷人手里没有印把子,没法儿活;就是对付活着,也是在地狱里。……”后来,在斗争地主歪嘴子的大会上,男人跳上戏台,吼吼喊:“你逼死了多少人,你害了多少命?今天要跟你讨还血债。不打倒你们这些狗地主,穷人就没有活路!”男人的这些话使吕瑞芬进一步懂得了仇与恨,亲眼看到了啥叫革命、啥叫斗争。
解放后,有一个使她特别难忘的时刻。那是男人参加入党仪式回来的深夜。他们在一块儿谈了好多知心话。谈到过去的一切,谈到死去的爹娘,还有爹娘一代所走过的路。男人第一次那么详细地把他跟乐二叔共同生活的一切,告诉了媳妇;使得吕瑞芬对自己那个等于没有见过面的亲爹,产生一种抑制不住的强烈怀念。男人说:“活到今天,我才算找到了亲爹娘,找到了家,找到了活着的道儿;从今以后,我这一百多斤交给党了!……”他们日夜相处三年,她第一次看到这个坚强汉子流下了热泪。
从那个时候起,她发觉男人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着;越来越热情,越来越有使不完的劲头,也越来越深沉难测。她永远都摸不透男人那宽广的胸襟。如今男人到底为什么奔波,为什么拼命,她说不完全,可是她坚信男人的行动是重要的,一行一动都是为了穷人的甜和暖,都是为了子孙后代不再受他们这一代人曾经受过的苦与寒。她要跟男人同心协力,不让家里的事情给男人增加一点累赘和烦恼,让男人随心所愿地干自己热心干的大事情。
她望着灰色的窗棂,想啊想啊,好像听到了铁锨的响声,看到了车轮的转动。她翻身坐起来,心想: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帮着互助组的男人们干点活计去,比这更安生一些。她下了炕,打开了门,抱起熟睡的儿子往外走。她打算把孩子送到高二林那屋去,让叔叔带着他。
高二林那屋子的窗户上亮着,有两个人影清楚地照在上边,一男,是高二林,一女,像钱彩凤。屋里传出他们很激动的说话声:
“你住两天再走吧。我们明天下种,以后就有工夫了。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把事情定下来。”
“不行。我是抽空来的,跟你说一声,也就踏实了。真的,你把这事忘了吧,成不了……”
“这是啥话呢?你我愿意,谁也管不着。”
“算了吧,你心里边没有我,我们没有连着心。”
“我这几天实在忙得没空出门。”
两个人影凑到了一块。接着传出钱彩凤抽抽嗒嗒的低声哭泣。
吕瑞芬觉着这两个搞对象的人实在有点莫名其妙;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好三天臭两天,简直像小孩子过家家玩。她这工夫不能进那屋子去,去了不好插嘴,大家都不方便;院子里有点凉,怕冻着儿子,赶紧又回到自己屋里。
她决心要去找男人,帮刘祥去送粪。凡是想要做的事情,她一定要做到。在这一点上,她的性情跟男人一样。她把儿子放到炕里边横卧着,把几只枕头摆在炕沿上,像垒了一道墙,吹熄灯,拿着锨往外走。
夜色漆黑,街上很静,忙碌了一天的庄稼人早就睡着,消乏养神,天明好接着忙碌。
吕瑞芬走到离刘祥家不远的地方,看不清人,倒听见刘祥和男人说话。
“大泉哪,过半夜了,回去睡一会儿去吧。”
“还有两三车,我们两个很快就推完了。”
“你们这样,我可怎么忍心哪?”
“说这个干什么,全是应当的。”
“大泉……”
“别耽误工夫了,您赶快回去歇着;养好了病,咱们好一块儿干。”
又听到拉扯衣裳和杂乱的脚步响,接着是排子门响和院子里屋门上的铁钌铞儿响。
“大泉,你别把门给扣上啊。”
“扣上保险,您踏实养病吧。”
吕瑞芬走到大门口外边,刚摸到那个没有装上粪的小排子车,就见男人的身影子从院子里闪出来。
高大泉问一声:“谁?”
吕瑞芬回答一句:“我。”
他们站在排子车的两边,再没说什么,就你一锨我一锨地往车上装粪。在这静夜间,那“嚓嚓”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很好听,传老远。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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