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一部
(130)
外间屋一片黑洞洞,风箱没响,炉子没冒火苗,连往时那股子扑脸烤人的热气也没有。冷清清,凉飕飕,只有烘炉下边的地上堆着一些煤灰。
十三岁的佟兰从街里买杂面条回来,发现站在门口发愣的大舅,就喊他:“您屋去吧,我妈在家。”
佟兰妈正在屋里缝一块口袋片子的围裙,捏着针迎出来,招呼哥哥:“你今个也有工夫赶集来啦?”
这母女俩很有特点,就是走到什么地方去,也能被认出是铁匠家里的人。佟兰像男孩子那么粗壮,黑红的脸,两根辫子像镰刀把一样粗,那花褂蓝裤上沾着一片片洗不净的煤灰,胸襟裤脚带着一个个无法缝补的小窟窿眼儿。她经常给爸爸和哥哥帮锤、拉风箱,炉子里飞溅的火花,在身上留下了这些标志。佟兰妈跟刘祥一样高个子,干瘦,因为她总当铁匠丈夫的助手,也练了一副好身子骨。这次政府帮助他们复了业,儿女大了,用不着她到炉前多干什么,可是地方狭窄,出出进进都得围着炉子转,也免不掉落下了烟熏火燎的痕迹。
佟兰又发现了她舅的创伤,喊了声“您的脚怎么啦”,就赶忙把手里的面条递给妈妈,扶着大舅往屋里走。
佟兰妈跟在后边,心疼地说:“看看,还不轻呢!上集朱占奎来打镐,说他舅妈正闹病,哪知道你也出事了。”
刘祥坐在那照样是煤黑色的炕沿上,简简单单地把他家最近的遭遇说了一遍。
佟兰妈听着,不停地唉声叹气,说:“你呀,人家翻身了,都是时来运转,你咋还这么倒霉呢!”
佟兰一边朝外走一边说:“舅,您别愁。等我找我爸爸去。”
刘祥见外甥女走远,心里转了半天,才挺费劲地向妹子提出了求援的事儿。他想先从妹妹这儿摸摸底,再决定能不能跟妹夫张嘴。
佟兰妈跟她这个哥哥从小没父母,他们相依为命,一块儿从蓟运河南岸逃荒到这儿;哥哥把她嫁给了穷铁匠,她又千方百计地替哥哥寻了个媳妇。她跟哥哥不隔心,不论什么事情,也用不着拐弯。她听哥哥一提借钱的问题,马上摇摇头,说:“说你倒霉,你真倒霉,赶得这么不巧。这程子我们的买卖又非常不好,停火好几天了。”
刘祥奇怪地问:“农活大忙,正是用你们这一行的时候,怎么买卖反倒不好了呢?”
佟兰妈说:“别提了。土改以后,用家具的人可真不少,比过去得多上几十倍。新添东西的大多数都是翻身户,都是头一年分了地,刚刚安家立业,底子都薄。这些人差不多都跟佟兰爸爸一块儿扛过活、打过短、见过面的熟脸和半熟脸,还有一些老乡亲。他们缺家具用,又没有现钱,只好赊着,等麦秋或是大秋收了一季庄稼,有了钱再给。要说,这也没啥。就是咱这铁铺关了十来年,这会儿也是新开张,底子更不厚,这可要了劲儿:一家人忙了一大阵子,活没少做,钱没收进多少,连政府贷给的老本儿也赔出一大半去了。”
刘祥说:“跟大家伙讲清楚,都搭个手,一紧一凑就帮了你们;不然,大家扯一个人,多厚的底子也经不住哇。”
佟兰妈说:“是这样。佟兰爸爸跟你一样,脸皮嫩,不好意思开口;佟柏那小子更是红脖汉,横拦竖挡地不让说。我在一旁看着,这样下去非得关门不可,就出头露面把底儿都跟主顾说了。还不错,都是穷人,谁都知道谁,大家都挺通情达理的;我一说,有现钱的都给了,没有的也想办法给对付几个。谁想这一来,拿不起现钱的人家多,只好忍下,连急用的家具也不买了。你看,这样,翻回来又害了我们自己。”
刘祥说:“实在不行,就少干点儿,有本儿,对付着让它慢慢地运转,过个一年半载的就好了。”
佟兰妈说:“你妹夫也是这样跟佟柏讲的。谁想到,山头连山头,河沟通河沟,拦着,挡着,不让你顺顺当当地走哇。先是没有铁料,来了一点,就让街里杜家铁厂给霸占了,分到咱这小手工业作坊,没有多少啦。一边干着,还得一边等料。接着,顺兴煤栈也跟咱们闹别扭;煤价几天一变,赊欠不行,花现钱也不肯给好煤,光是石头。这不,两边板子一合,夹你的脖子,出不来气,昨个就停炉了。爷两个一个去跑原料,一个去跑煤。唉!”
刘祥听了妹妹这番诉说,沉重的心境越发增加了分量。他暗想:自己只知道乡村的穷人翻了身,还没有站住脚,会遇上想不到的灾难,经不住灾难的打击;可没有想到,城镇的穷人也是一样,也有这许多坷坷坎坎,把他们拦住,挡住,越不过,行不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想到这,心里边结了个疙瘩。同时,他又有点后悔,后悔在香云寺碰了钉子,还要硬着头皮再到天门镇撞一下子;自己空着手回去倒是小事,妹妹妹夫知道了底细,想帮帮不了,不帮又心疼,这不是给人家添心病吗?
佟铁匠跟着闺女回来了。
这个人五十来岁,还是膀大腰圆、壮壮实实。
半路上,闺女已经把大舅子家遭的事情告诉他了。他进屋来,看看女人,又看看大舅子,看两个人的神态,心里明白几分,开口就先问女人:“你把咱家的事儿都对他舅说了?”
佟兰妈说:“亲哥哥,不对他说我对谁说去?”
佟铁匠眉头一皱,大手一摆:“你呀,你跟他说这个干啥呢?你是给他去愁,还是给他添愁呢?”
佟兰妈不好意思地笑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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