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一部
(126)
正在她拿不定主意,是把男人叫回屋好,还是不吭声好的时候,只见站在筐子上的男人轻轻一蹿,爬上了矮墙,又一滚,噗嗵一声,过去了。看到这儿,她差一点失声喊出来。她用手使劲儿捂住嘴,胸口“突突”地跳。她害怕极啦,脑门和手心都冒出了冷汗珠儿。她脑袋里混乱地想:男人干什么在这黑更半夜跳过人家的墙?难道他去做贼吗?夫妻三年,她知道男人的底儿。男人虽然像他爸爸一样小气,比他爸爸胆大,但是从来没有偷过摸过;慢说不穷,就是穷得揭不开锅,他也不会干这种事儿;那么他干什么去了呢?
赵玉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西墙根下边。忽然间,她的脑袋里闪出一个女人的影子;鲜艳刺眼的红围巾,总是像生气的大眼睛,两片能说会道的薄嘴唇。那是冯少怀的小姨子钱彩凤。钱彩凤是一个刚离婚的女人,正在千方百计地找对象,一时还没有个准主儿。
赵玉娥想到这儿,愤怒,委屈,惊怕,乌七八糟地掺在一块儿,袭击着她那失神无主的心。她想:怪不得男人这几天总叨念这个“活寡妇”,说那女人手巧、能干,还要张罗把那女人说给兄弟秦文庆,要不是婆婆嫌大,嫌是“二婚”,已经说妥了。她想,闹了半天,他们两个先勾搭上了;你不仁我不义,咱们就吵嚷开,让邻居都知道知道,然后一刀两断,我带着孩子,离开这个闷死人的小院子,过几天舒心的日子!
院子那边有人小声说话,正是钱彩凤和秦文吉。
钱彩凤说:“我看着院子里好像站着个人呢,你呀!”
秦文吉说:“你还没睡?”
“谁家像你们家,带着太阳关门,躺在炕上压席。你不守着你那宝贝爹,跑这儿干什么来了?”
“来看看你呀。”
“呸,我才用不着你看哪,我嫌你小气。”
“你大方,把你的体已钱送我点花。”
“哼,施舍也舍不到你身上。”
“喂,你不是走了吗?”
“我长着两腿儿,走了不会再回来?”
“这么晚了,还往外跑?”
“玩去,串去,散散心去。”
“我问问你,你姐夫在家吗?”
“在,酒烫好了,等你动筷子哪。哟,真是家风,进来就把大门还给我们插上了。”
接着,赵玉娥听到开大门的响声,听到通向院子里的脚步声。她心里的火熄了,可是谜疙瘩没有解开。她用力压着全身那种虚惊后的余颤,凝望着土墙那边溶着冷冷月光的天空,心里十分痛苦地想:这哪儿像新社会的人哪,一个锅里吃,一条炕上睡,夫妻、父子、亲兄弟各怀各的心眼儿,各人到底在想什么,互相全都不知道。
秦文吉进了冯家的二门,立刻感到一种逢年过节的气氛。跟他家比起来,虽是一墙之隔,简直像两个天下。
他看到北屋东间那大联屋的窗户明光堂亮,里边传出冯少怀大声的说笑。西间屋也点着灯,响着一个男孩子背诵新课本的声音。堂屋灶门的火光直闪,哔剥乱响,一个黑影蹲在那儿,可能是冯家的小童养媳妇。同时,一股子葱花在热油里被炸焦变黄的香味,直扑他的鼻子。从东边的大牲口棚伸出黑骡子的脑袋,朝他咴咴地叫唤。
紫茄子嘴里叼着长杆大烟袋,两手掐着一把挂面,从西厢屋出来;见到秦文吉,像小姑娘那样嘻嘻一笑,从嘴里抽出烟袋,说:“找你大叔吗?你来得真不是时候,有个生人。”
秦文吉说:“你把他叫出来,我只有几句话。”
紫茄子说:“等一下,我去试试。”
秦文吉见紫茄子扭扭地进了北屋,在堂屋的锅台那边忙起什么事儿,就悄悄地走到东屋窗户前边,脸儿趴在一块长方形的大玻璃上,两只手掌遮着光,往里看看冯家到底来了什么样的生人贵客。
抹着灰的房柁上挂一盏带着乳白灯盘子的罩子灯,灯下一张红漆炕桌,桌子两旁一边坐着冯少怀,一边坐着一个脸上虚胖、浑身臃肿的男人。这男人大概不到五十岁,光头顶,方脸,宽脑门,没有眉毛,两只长着过多肉膜的大眼珠子,凸到眼眶子外边,下眼皮分成三层朝下垂着,肥圆的腮帮子嘟噜着。他穿着一件对襟的驼色的厚毛衣,套着黑缎子坎肩;大概因为热,纽扣都解开,敞着怀;肥灌肠一样的两个指头,夹着烟卷,不住地呼呼吹着上边的烟灰。
秦文吉看着这个人挺眼熟,想了一阵,认出是天门镇上那个开布店的老板,叫沈义仁。据说,这家伙虽然在小镇上落户安家,北京上海都有股份买卖,一年到头四处奔走,所以常赶集上店的人也很少见到他。冯少怀怎么认识这样一个人,他跑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这时候,紫茄子一手端着一盘炒菜,放到油漆桌上,冯少怀下了地,掀开柜盖,伸手就提出一瓶贴着花红商标的烧酒,用牙咬开盖儿,一边往小酒杯里倒,一边说:“来到咱们穷乡村,可比不了镇上,更不用说城里,薄酒淡菜,你可多包涵。”
沈义仁咧着厚嘴唇说:“少怀,你别客气呀。我今个是不速之客,实在有罪。不过,事情要是办成了,你可真得破费点儿,请请客。”
冯少怀说:“我对老兄你说实在的,如今空摆一个架子,里边还是空的,只能小吹小打地对付;要想大干,我就算有这份心气,也没有力气。”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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