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一部
(125)
北屋西间的秦文庆不是回家睡觉的。他匆匆忙忙,轻手轻脚地回来,摸索了一阵子,又提着脚后跟,端着肩头出来了。开二门的响声惊动了这屋的人。
秦文吉没顾上把烟灰磕打掉,把烟袋扔在炕上,跳下地,拉开门,追出来。他一直追到二门外,就像审视做贼的那样,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兄弟的两只手。他的这种举动,并不是故作玄虚,而是出于对亲生胞弟、私财的合理瓜分者的那种传统的敌视。他这个兄弟,从家里往外拿东西的事儿,已经办过好几件。土改运动刚要开始那会儿,宋老五家揭不开锅,秦文庆见高大泉带一伙人拿粮食周济宋老五,也从家里拿过一升小米;八一节闹拥军优属,秦文庆见高大泉领一伙人给邓三奶奶送吃的,也从家里拿过半兜子鲜豆角。秦文吉听说,最近高大泉这一伙又在周全遇到灾祸的刘祥,所以,很担心兄弟也要参加一份儿。他爸没长四只眼,秦文吉不能不留神一些,要不日子没法过。当他借着初升的月光,看清兄弟手里只拿着一卷子烂纸的时候,紧缩着的心舒展开了,就用一种很关切的,当兄长的口气问:“都这时候了,又干啥去?”
秦文庆说:“有事情。”
“不是刚散会吗?”
“我中间出来拿东西。”
“啥会开这么长?”
“重要。”
“怪累怪困的熬啥眼,快睡觉吧。”
“人家大泉哥他们忙得饭都不顾吃,为大家操尽了心,我熬会儿夜就打算盘,像话吗!”
“比他?他是党员。”
“不跟党员比齐,跟你比?要我说呀,你不老不小,也应当走出这个门口,到外边看看。看人家那精神,听人家那声音,真长学问、受教育。”
“你别勾我,我不走他们那条道儿。”
“那就两方便吧,你也别管我!”
秦文吉怕惊动北屋的爸爸,耽误他的大事儿,不想跟兄弟争论,就呲嘴笑笑,望着兄弟的背影出了大门。他的笑,并不是因为兄弟说了一些在他看来都是很没有根底,都不入耳的话。他跟他的爸爸的思路不一样,他有一种别出心裁的想法:当他发现这个兄弟不是那种能为秦家的日子拉套、出力的苗子的时候,出于一种特殊的心理,他希望兄弟不成材,快一点儿背上兜子,跟区里或县里人走开,去吃一辈子公家饭,免得如今在家里给他添麻烦,将来跟他瓜分家产。
他回身摸进自己的屋里,在炕沿上坐一会儿,见媳妇没动,就站到炕上,摸了一阵子,从房檩和椽子中间的一个缝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在手里掂掂,不自觉地吹吹上边的尘土。他愣一下,轻轻走出屋,把外间那木板门拉开一道缝,伸出脑袋听了听外边有没有什么动声。
北屋东间的破窗户上,涂着花花点点的树枝影子,一只大花猫蹲在窗台上舔着爪子;屋里响着他爸爸睡觉的呼噜声,那声音好像妇女拉着一只破风匣。突然,他爸爸吼地喊叫起来:“套车!拉骡子!”
花猫被惊,“噌”地一下跳到墙上去了。
秦文吉吓得缩回脑袋,掩上了门。
北屋东间又恢复了刚才的那种状态。大花猫没回来,一股小风,吹着一片柴草叶儿,“嚓嚓”地移到窗根下,跳了跳,落在那儿。
秦文吉再一次拉开门,回手掩上,几步到了二门,又照样拉开,走出去,回手掩好。
躺在被窝里的赵玉娥并没有睡着。刚才秦文吉一提要出去,她以为男人要到小酒铺去呆着;男人不喝酒,喜欢到那儿听一些社会经历多、有见闻的乌七八糟的人讲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所以就没有用心多想什么。她说的那几句不高兴的话,也不是指男人要出去的事儿,不过是借题发泄一下闷气。秦文吉从院子里回来,上炕从屋顶上拿什么东西,引起她的注意。开始她当是男人从墙上摘那顶平时舍不得戴的棉帽子,也没有睁眼看;等男人一出屋,她朝墙上一看,不仅帽子在墙上挂着,娘家大哥送给男人的线围巾也在那儿放着没动。她暗想,他掏出什么走了呢?想来想去,她猜定是钱;夜间,男人拿钱干什么呢?她听别人说,小酒铺有人偷偷地打牌、掷骰子,朱铁汉带着人抓了几回;男人到那儿去,也干起那种勾当吗?
赵玉娥想到这儿,轻轻地爬起来,穿了衣服,给睡熟的儿子掩掩被子。她下了炕,一拉门帘,见男人在外屋地下鬼鬼祟祟地朝外观动静,她的疑心更重了。过一会儿,见男人出了屋,她也跟着到了二门,收住步,隔着门缝朝外看看。她想,等男人出了大门再追出去。
半圆的月亮升在那枝杈繁密的老榆树梢上端,院子里一片银白色的光,除了墙角和草垛背后,一切都看得很清楚。
她看见男人急步走到大门口,摸了摸,愣一下,退回院心;接着,朝里边看看,转个圈子,从猪圈墙根下搬过那只破筐子,一直走到西墙根下,把筐子翻过来,登了上去。
赵玉娥越发奇怪了。这筐子是公爹常登的,这墙头是公爹常趴的。公爹总是看人家冯家发财眼红,那边添了东西,收了庄稼,来了客人,从不明来明往地过去看看,总是偷偷地趴墙头;还想保持一点儿面子,瞒着晚辈;其实家里人除了那个不会说话的孩子,没有不知道的。这些赵玉娥司空见惯,今个秦文吉怎么也学着趴墙头,又是在这黑夜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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