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金光大道》
第一部
(26)
秦恺这个人在一般情况下爱说公道话、爱办公道事儿。可是他又很会瞻前顾后,掌握分寸,留有余地,见好就收。当他发觉滚刀肉对大伙儿的表情有几分要吃心的样子,就故意打岔,逗大家说话:“天气这么暖和,一点风都不刮,是个啥年头,还有点拿不准哪!……”他说着,一仰脸,又把话收住;抬起那只拿烟袋的手,遮着眼上的太阳光,朝野地瞭望一阵儿,忽然说:“你们瞧,西官道上那是谁来了?”
大伙儿一齐往西官道那边看去。
寒冬的平原,显得又平展又空旷,留着高粱茬子的垅沟,摇着枯草棵子的坡坎上,残存着条条块块银白的冰雪;西官道,弯弯曲曲的像一条土织土染的布带子。就在这黄布带子上,跑来一匹大牲口,虽说离着挺远,看不清是骡是马,却可以瞧见那一溜土烟前边,一闪一闪的乌黑毛色,还有高壮的个头。大牲口背上骑着一个人,摇晃着身子,悠然地甩动着缰绳头;一会儿被丛林遮住,一会儿绕过破砖窑,一会儿又穿过大坑的石桥,进了前街。
这边的人没有看出眉目,就又装上了烟,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起来:
“准是上边来的人。”
“如今公家人都骑自行车,哪有骑马的?”
“还许是谁家买了牲口吧?”
“眼下就能买得起牲口的主儿,谁有胆子开头一炮哇!”
…………
过了一阵儿,他们又听见那个从南街通向这边的小胡同里响起一片乱哄哄的声音;随着声音,一群孩子和几个成年农民拥着一个牵大黑骡子的人走出来。高台阶下正观望着的这一伙,看到那个牵骡子的人一露脸,几乎全都大吃一惊。
牵骡子的人五十岁的样子,块头不小。他头戴一顶破毡帽头,两个护耳朝外张着,上边还缝着两片被虫子咬光了毛的兔皮;身穿一件老羊皮袍,腰间束着一条蓝色搭布,撩起皮袍的前襟儿,掖在搭布上;脚上是一双纳着云字的“老头乐”式的大棉鞋。他走着,故意挺着胸脯子,那张像老窝瓜一样的脸上,还有那两只又圆又小的眼珠里,显示着又自得、又有胆识的神气。他一手牵着牲口缰绳,一手不住地摸索着大骡子肩上的鬃毛,一边走一边在人群里左瞧右看,笑着对那些向他提问价钱和岁口的人答话儿。
滚刀肉站在一旁,眯缝着两只三角眼,有几分疑惑地看了看,忽然一拍屁股,“噌”的一声跳上前去,一边推开挡着路的孩子,一边高腔大嗓地喊起来了:“冯少杯,是你呀!这大骡子贵姓啊?借来的,还是哪儿的?”他说着,翘起脚尖儿,抱住骡子的脑袋,假充内行的样子,一手抓住骡子的上嘴唇,一手掰开骡子的下嘴唇,他的脸几乎都快贴在那骡子的牙上了;看了一阵儿,撒开手,往破裤子上蹭着沾在指头上的粘沫子,咂着舌头说:“六岁口,正当年。好牲口,好牲口,咱芳草地还是独一份儿!”
冯少怀大模大样地说:“管它好坏,反正对付着使吧。”
滚刀肉故作吃惊的样子说:“噢,听这话音,大骡子是你买来的了?”
冯少怀向他含蓄地一笑,又吆喝两边起哄的孩子:“靠边点,靠边点。先说下,踩着谁我可不管哪!”
滚刀肉在牲口和冯少怀的屁股后边追着,一连声地说:“真是船破有底儿呀!说用牲口,就像变戏法似地拉来了。少怀,你那院子里又是骡子又是肥猪;我呢,我那院子里,除了墙窟窿里边的老鼠,没有带毛的。这可太不平等了。咱爷儿们先说下,用牲口使的时候,我可到你那儿去牵!”
冯少怀听到这句话,立刻停住脚步,眨了眨眼,话外有音地拉着长声说:“这要看怎么讲啦!要像有的人那样,恨着我,搜肠刮肚地想办法、凑条件,要把我提拔到富农的爵位上才解气,这种人要使我的牲口,哼,对不起,没门儿;要是论乡亲哥们儿,咱们不错,只要你看得起我冯少怀,行啊,有急事儿,我不用也济着你!”
土改运动初期,以高大泉为首的一伙贫雇农,主张把冯少怀划成佃富农,滚刀肉也是跟着喊的一个。别人这样主张,是根据冯家的剥削量,还有他一贯的政治态度;滚刀肉却是怕地富划少了,自己捞着的油水少。因为这一层关系,滚刀肉对冯少怀刚才这番话的反应,一会工夫变了两次:听到前边那句,他把脸皮绷得像鼓,听到后边的,又把嘴乐得咧成瓢。他拍着冯少怀的膀子,说:“天下是无奇不有,咱芳草地怪事最多:应当上场的偏偏不上场,不该上场的倒抢先登台了。难怪人家说你是个敢闯险的贼大胆。名不虚传,我算服啦!”
冯少怀又朝他笑笑。
高台阶下边那几个人,怀着不同的心思,用不同的眼光旁观了一阵儿,也凑过来欣赏这匹确实惹人喜欢的大牲口。当时这一带农村由于解放前夕国民党抢掠,反动地富的滥杀和拍卖,畜力非常缺乏,大骡子大马更少有。添置这么重要的产业本来就是大事儿,何况添产业的又是这么一个特殊人物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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