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金光大道》
第一部
(25)
这当儿,从街里走过来一个人,五十开外,小个,干瘦,黄脸,肿眼泡;他趿拉着鞋,掩着破棉袄襟儿,无精打采地站在旁边听了听,猛地一拍屁股,往前跨了一步说:“诸位,你们别磨嘴皮子费唾沫了,全是废话,没用!”
人们一看说话的人,是外号“滚刀肉”张金寿。这个不务正业的人,在土改的时候,入农会组织不够格,就痛哭流涕,发誓要“败子回头”,到最后一批才算勉强地给吸收进去了。土改以后,在一些人跟前,他就自称是芳草地的“头号”贫雇农,大事小情,他都想插一手,显摆显摆他的光荣身份。他混了多半辈子,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可是好的东西他吃过,好的衣服他穿过,坏的事情他干过;只要谁惹着了他,不论穷富,他都一齐“划拉”。庄稼人家都讨厌他,又不敢得罪他。所以这会儿他一插言,多数人就没有接话茬。也有几个人为了迎合一下,就装出一种挺注意、挺好奇的神态,想听他的下文,还故意凑热闹,朝他嚷嚷起来:
“说我们废话,你有什么高见哪?”
“说说吧,给我们开开耳目哇!”
滚刀肉抹了一把鼻涕,然后两手叉腰,细脖子一伸,大嘴一咧,像吵架似地喊着:“不是吹牛,芳草地谁家柜里锁着能打几斤酒的钱,我全清楚,慢说发家创业。我提两个人,你们准得赞成。第一个是秦富,第二个是高大泉。要论起发家来,谁也赛不过他们俩。为啥这样说呢?我听过‘三国’评书,看过‘三国’戏,那里边讲,创业要靠天时、地利、人和。论起这三条,秦富、高大泉都占着。眼下是比赛发家的社会,上级这样提倡,谁能过好日子,就吃香,这是天时。秦富原来地亩就不算少,土改一分一垅没动他的;高家全是新分的,四口人十七八亩,这是地利。人和呢,更是明摆着的事儿,秦家大儿子跟他爸爸一样,是个搂钱的主儿,二儿子在外边做事,三儿子也顶用了;高家哥俩有打里的,又有打外的,娘儿们能过日子。你们瞧瞧,这三条厉害不厉害?秦、高二位谁先发家,咱们不敢说,反正往后的芳草地,娘儿们爷儿们都得瞪大眼珠子瞧这两家争雄了。这一点我寿二爷要是看错了,张字倒过念,眼睛扒出来让你们当泡踩!”
好几个人,因为赞成加上奉承,有的拍手,有的咂嘴,连声说好:
“寿二爷今个没喝多,这几句话挺有见识!”
“这两家确确实实像一块有雨的云彩,芳草地的首户肯定让他们了!”
在这伙人里只有一个人没吭声,还轻轻地摇了摇脑袋。他叫秦恺,四十多岁,淡眉细眼,清瘦而结实。别看他一副和和气气的神态,头脑清楚,办事认真,有时候好讲几句公道话。他对事情的一些看法,在不少的庄稼人心里边是很占地方的。
滚刀肉一见此人不以为然,立刻把两只小眼睛瞪成了三角形,接着一个急转身,冲着秦恺喊起来:“喂,怎么着,你看爷儿们这眼睛没水吗?”
秦恺微微一笑,说:“你摆的这两家,论实力是不简单,要是拼命干,都能发家,当个首户也不费难……”
滚刀肉忍不住脸一仰,嘴唇一伸,挺得意地说:“这不结了,寿二爷说话,一星唾沫一个钉!”
秦恺说:“慢着,要紧的不在能,而在成。芳草地的人谁不知道,这两个人对发家过日子一个是不敢,另一个是不干哪!不敢,不干,又怎么成呢?”
旁边人一听,觉着这话有理,有的又拍起巴掌,咂起嘴唇,有的表示十分的惋惜:
“秦富这个人计算半辈子、熬了半辈子,盼发家盼个眼红;好不容易赶上新社会,遇到了好时候,能发家了,怎么又不敢了呢?”
“高大泉这个人不是更让人猜不透吗?秦富因为打骡子马惊,怕露富,怕再来个土改;高大泉是党里边的人,为啥又不干呢?”
秦恺见滚刀肉不服输,鼻子哼哼着要走开,就用一种又像讽刺,又像开玩笑的口气问他:“我说寿二爷,你自己说是头号贫雇农,如今政府号召发家竞赛,你得起个模范带头作用啊!”
滚刀肉并没听出这番话里有什么恶意,反而因为听到“贫雇农”这词儿很舒坦,所以美滋滋地一晃脑袋,说:“我呀,实话告诉爷们吧,发不了,我也不发!”
秦恺故意追问:“为啥呢?是像秦家那样不敢,还是像高家那样不干?”
滚刀肉连连摆手,很认真地说:“都不是。你们想想啊,这个世界东西南北是方的,总得有穷有富;要是大伙都发了家,等到第二次闹土改,谁参加贫农团,谁张罗搞平分的事儿呢?”
这句话本来既可以当笑话说,也可以当笑话听,可是由于是从滚刀肉嘴里蹦出来的,在场的每一个人听着都十分别扭。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哑了场,空气变得紧张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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