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金光大道》
第一部
(8)
借着火柴的光亮,高大泉看清这个人果然是个大个子,又粗又壮,浑身有劲头;就赶紧端起小油灯,递过去。
这个人穿着黑棉袄棉裤,腰上系着一条很粗的搭布,头上戴着大耳朵狗皮帽子;落在帽子上的雪化了,水珠滴到他那两道小笤帚似的黑眉毛上;他的手像两把小扇子,合在一起,捧着燃烧的火柴,凑到高大泉跟前。
小油灯点着了,屋子里亮堂了。高大泉的两手猛地一抖,小油灯差点儿掉下来,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人的脸,那脸的左腮上有一块鲜红的月牙儿似的疤拉。他忍不住地叫了起来:“嗨,是你呀,大叔!”
那个人被他闹得一楞,大眼睛一眨巴一眨巴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高大泉兴奋地说:“你忘了,三年前,我们从山东老家逃荒,走到蓟运河边上一个村子,我去要饭,让狗咬了,你给我好几个饼子。想起来了吧,是不是?”
那个人仔细地听着,勉强地微笑着。也许因为他经历的类似事情太多了,想了好久才想起来;拉住高大泉的手,亲热地问:“小老弟,怎么样,家里人这几年过得还好吧?”
高大泉摇摇头说:“唉,咱们穷人还好得了?”
那个人满有信心地说:“快好啦!”又把声音压低,“出救星了,你知道吗?穷人的军队,红军,已经开到陕北,专门为咱们报仇雪恨,帮咱们过上好日子!”
高大泉听着,两眼放光:“真的?那可太好了!”
那个人点点头,又说:“我记得咱们头一回见面,你就给我出了个难题儿,对吧?这回我弄明白啦。为什么咱们穷人有理没处讲,有冤没处伸?天下这样宽大,为什么没有咱们的道儿走?就因为手里没有印把子!”他攥着两只大拳头,“要夺回来!有了印把子,就不受穷啦,就不受苦啦,就能过好日子啦!”
高大泉乐得直搓手,又拉住那个人的胳膊说:“大叔,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个人拍拍他的肩头,说:“我叫齐志雄。别叫叔,叫我老齐大哥就挺好。我今个有点事儿,你能把张金发叫到这儿来吗?”
高大泉说:“当然行啦!”
齐志雄说:“他这会儿正在赌钱场。你自己去不害怕吗?”
高大泉把胸脯子一挺:“这有什么害怕的!”他说着,拉开门就往外跑。
齐志雄见他光着两只大脚丫子,就喊:“小老弟,穿上鞋!”他想拿鞋追高大泉,转一圈,炕上地下,没有发现一只鞋。
高大泉顶着风,踩着雪,一口气跑进了小酒铺。掺和着烟酒味儿的热气向他扑过来,非常难闻。
卖酒的老头趴在靠门的那个酒坛子上睡着了。炕沿下边站着人,炕里坐着人,吊得很低的罩子灯,埋在许多人的脑袋里边;每个人都是半边明,半边暗,脸色像草纸那么黄,看着有点吓人。炕中央放着一条小炕桌,桌子上是骨头的牌。一个披着棉袄、叼着烟卷的二十多岁的青年人,把牌掺在一块儿,“哗哗啦啦”地一个劲划拉,好像要把牌全弄碎。
高大泉钻进人群,抻了抻那个青年的袖口,小声说:“金发哥,有急事儿,你赶紧回去。”
张金发转过脸来。他那两只眼睛红极啦,好似两颗烧着的煤球。他看清高大泉,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牌,跟高大泉出了赌钱场,问了几句,拔腿就往西跑。他进了长工们住的小屋,亲亲热热地扳住了齐志雄的肩头,连声说:“少见,少见,真让我好想啊!你从哪儿来?”
齐志雄说:“我这会儿又在火车站上扛大个哪,瞎混呗。金发,这回大哥来求你。”
张金发说:“你是不轻易跟朋友张嘴的,想必家里遭了难处?”
齐志雄说:“家里倒没有大难处。你嫂子带着两个孩子到娘家躲穷去了,如今只顾全我一个人的肚子。这回,我是为穷哥们的事儿来找你……”说到这里,他把话打住了,对高大泉说:“小老弟,再辛苦一趟,给我们打点酒,买点花生豆。”
张金发要掏钱,齐志雄已经把一张纸票子塞到高大泉的手里。
高大泉一阵猛跑,打了酒,买了花生豆,又往回返。他到了长工屋门前,多了个心眼,把步子收住,悄悄地挪到窗根下,耳朵贴在破洞上。
屋子里传出张金发深深的叹息声:“不是兄弟软骨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啊!”
齐志雄说:“当然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一进腊月,他歪嘴子逼着几百户穷人还账。昨个一天,他把十几家的锅碗瓢盆都给抢走了,还让局子抓走三个人。眼下离腊月三十的半夜还有十几天,不治治他,还得有多少人家遭难呀!不求你别的,只要你给我们开开大门,就可以走;抓住歪嘴子,跟他讲条件的事儿全由我们干。”
张金发说:“你们干?那枪可没长眼哪!”
齐志雄说:“要不是因为你们这些护院子的人有枪,还用得着求你呀?”
张金发说:“今天不该我的班。就算该班,两支枪,两个人,我
管得了自己,还管得了别人?”
齐志雄说:“谁不知道你是有心计的人呀!这点事还办不了?你设法把他们哄到屋里,打二斤酒,让他们喝起来,就全有了。金发呀,这两年我在火车站上混,开了耳目。咱可不能再傻乎乎地给这群狗日的财主们当奴才了。我们应当组织起来,跟他们拼!不拼,就没有活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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