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金光大道》
第一部
(7)
场干地净,短工散伙,南场屋只剩下一老一少。一天晚上,两鬓已经出现白头发的乐二叔,从被窝掏出酒瓶子,喝了一口,说:“大泉,我要离开这儿了。冯少怀这个人,只能跟他一块儿受罪,不能跟他一块儿享福。他越是地多囤满,越没有人味儿,那心性跟歪嘴子没有两样。咱们这么不清不混地给他卖命,何时是个了结?我反反复复地想过,该跟这个忘恩负义的人两便着了。你呢,这几年学了一点东西,说话就大了,也该早点儿考虑成家立业的事儿。这样,对得起你那在千里之外的娘,也对得起你那埋在黄土下边的爹。”
高大泉沉思了一下说:“这份窝囊气我早就受够了。应当想办法闯一条道儿走。您有主意吗?”
乐二叔说:“搬到西头,给歪嘴子干几年,搭个桥,再往前走。那边打头的是张金发,跟我有点交情;他在歪嘴子手下吃得开,对咱们总有个照应。我当车把式,你当小半活,把工钱攒着,来年租上几亩地种,自己立个门户。这样,你有了奔头,我将来也有个归宿。”
高大泉听到这里,蹦到地上,高兴地说:“二叔,好,好。一定
干个样子给冯少怀看看!”
三天之后,这一老一少,两手空空地离开冯家,走进了地主歪嘴子孟福璧的高台阶的大院里。
五
寒冬腊月的深夜,狂风暴雪扑打着长工们住的这间摇摇晃晃的小屋子;屋檐、树枝和破窗户纸发出各种怪叫,像哭啼,又像呐喊。灯碗里的油快干了,捻子上又裹着尘土和旱烟末子,绿豆粒似的火亮儿,一闪一闪,“滋滋”地怪响。
高大泉披上一块麻包片,走出小屋。他打算到高台阶去一趟,跟看门打更的张金发问问,到城里替地主亲友送礼品的乐二叔,怎么这样晚还不回来。街上黑咕隆咚,对面两步远的东西就看不清;地主内宅的高大院墙,白色岗楼,都是阴森森的一个轮廓。他刚一动身,就被风雪包围了,推他,卷他,要把他抬起来。他赶忙扑到大槐树的跟前。
这当儿,大门打开一条缝,一盏贴着“福”字的灯笼闪了一下又不见了,响起上大门拴的声音。接着,一个人缩着脖子抱着肩,下了高台阶,摇摇晃晃朝这边走过来;见到高大泉,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大泉侄子,这是吃人肉喝人血呀!你说说,天下有这么害人的吗?”
这个人叫刘祥。他女人给歪嘴子的叔伯兄弟推碾子,累得小产了,病在炕上,死活难定。这两天他正拼命奔波,想过一个太平年。
高大泉说:“听二叔讲,歪嘴子答应借给你钱了。”
刘祥说:“嗨,上当啦!刚才我去拿钱,借的一百二十块,我一数,是九十。我说,掌柜的,不对。他说,这叫‘出门三声炮’,先扣下半年的利息。我赶快说这钱我不借了。他说,钱到你手了,不借也得交半年利息。”
高大泉气得直咬牙,急着问:“最后怎么办的?”
刘祥叹口气,说:“我把钱退了。过了年,就跟你一块儿干啦;得补还那半年的利息……”
高大泉望着刘祥那摇摇晃晃的身影被狂风暴雪吞没,回头狠狠地朝高台阶瞪了一眼,就转回屋子。
风更狂了,雪更大了,屋子里更冷了。他把那破麻包片团在一起,塞在窗户洞上,又把破门关紧,上了插关。随后,他坐在炕沿上,一边拨着灯捻,一边想开了乱七八糟的事儿。绿豆粒般的火珠,不停地跳着、爆着,浓浓的黑烟子,缕缕地冒着。他忽然想起死去的爹,想起在千里之外受苦的娘和可爱的小弟弟。他还想起汶河庄南坑沿那两间土屋会不会被大雪压倒。……
他想着想着,觉得头发沉,眼发涩,不知不觉地靠在破被垛上睡着了。
窗棂“笃笃”地响了几下。
高大泉猛地被惊醒。不知那灯什么时候灭的,屋子里黑洞洞。他当是乐二叔回来了,一面应声,一面跳下炕,打开了门。
冷风灌满了屋子。
叫门的人一闪进屋,又用背靠住门板,低声说:“点上灯吧,老乡亲。”
高大泉一听声音不是乐二叔,虽然看不清,可是感觉到进来的这个人个子很大。
那个人又说:“怎么不点上灯啊?”
高大泉一边在炕上摸着一边说:“找不到洋火。”
从那个人的身上发出掏兜摸索的声音,又忽然高兴地说:“嘿,真有一根。灯在哪儿呀?慢着,别动。”接着,“嚓”的一声,火柴划着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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