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弯弯的月亮河》
(58)
金连城也大为失望,停住愣一阵儿,自言自语地说:“想起来了,用这里的砖瓦木料修工事,人家都四散他乡。走,找个避风的地方歇歇,另打主意。”
他们在一片瓦砾中间,找到一个塌了顶的鸡窝和剩下半边的土坯垒的牲口槽,旁边光溜,可以坐坐。
柳顺无限感慨地想:前几天,这儿还有鸡打鸣儿,驴嚼草料,一定是老老小小的热热闹闹一家子人,如今这般惨!这地盘紧靠城边子,说是模范村,是顺从你们的,为啥还毁他们的家园呢?
金连城象一摊泥般地堆坐在地上,手托着下巴,一边盘算,一边忍不住地连声呻吟。
他身上有四处伤。脖子是子弹的擦伤,大腿穿了个窟窿,断了筋;当他滚出炮楼,往壕沟那边爬的时候,一颗流弹从左肩膀头穿过,很可能碍着了骨头。以后,他好不容易从镇子后边挪到离他家宅院后门不太远的地方,一失脚跌进道沟,树茬子刺破了前胸。如今几处的血都止住,却火烧火燎的疼痛难忍。同时他疲备不堪,总想倒下睡。离着县城还有六、七华里路,他料定自己拼了命也不可能走到。
他的眼珠儿转了几转,紧闭着的嘴唇象嚼东西那样蠕动了几下,对身边发呆的柳顺说:“柳顺大哥,你把我送过河来,你为党国立了功劳,你对我金家恩重如山,待我重整旗鼓之日,定要报答你。如今我已经到了自己的地盘,不会有什么危险。请你再辛苦一趟,给他们送个信,用汽车来接我吧。”
柳顺也急想把这件折磨人的苦差事结束,好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就说:“他们不会把我当探子开枪打吗?”
金连城说:“你只要一提我的名字和我哥哥的名字,就万无一失。你可要快点行动,别让我久等呀!”
柳顺急忙动身,在砖石瓦块中找放脚的地方,奔向一条可以通达县城的路。他本能地、机械地走着路,按着他三十多年的习惯走着路,秉承着雇用者的吩咐走着路。他甚至下意识地盼望把这差遣完成得好,让东家满意,增加对他的信赖,保持他那“安分守己、忠厚老实”的好名声。
不远的前边是一片低洼地,全撂了荒,没人下种耕耘,长满了蒿子和杂草。往西隆起的岗子上,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成群的碉堡。那上边一个挨着一个的洞口,象许多瞪圆了的眼睛,仿佛有无数杆枪,从那边朝这儿伸出来,立即就会喷出火苗子、吐出子弹头,打在柳顺的身上,柳顺会象倒在船头的那位老太太——俊玉的表姨那样,倒在脚下这片蒺藜狗子秧上。
他猛然间收住两只脚。从他的脑海里闪现出老太太那张慈祥的面孔,变成了俊玉那张讨人心爱的面孔,又变成刚娶上媳妇的老光棍儿田二的那张嘻笑的面孔,再变成干爷爷田老头那张得意的面孔……
他不由得自言自语起来:“我替他金连城干这号傻事、险事,图希个啥呢?你平白无故地杀人!杀死帮了你忙的人!你们烧人家的房子,拆人家的房子,修成这么多碉堡,再杀人!杀手无寸铁的人,杀跟你们没冤没仇的老百姓!不,我不能替你干这号事啦!”
他转回身,疯狂般地撒腿飞跑。他穿过杂草茂密的土地,穿过杞柳丛丛的沙丘,一口气跑到波涛汹涌的河边刹住步子。
黄昏的暮霭笼罩着堤岸和水面,几只野鸭子在拐弯地方游动;刚才的那只失去控制的小木船,被冲走了,已经无影无踪了。
他急速地脱下裤子、褂子和一又鞋,团卷在一起,就扑腾腾地跳进河水里;一只手托举着衣服,一只手划着水,两只脚上下踩动,朝河对岸游渡。
排排涌浪朝他压了上来。他憋一口气,闯过去。在中流的旋涡里,他被裹携出挺远,他就顺着水势,斜插着移动。
他终于上了岸,找到刚才推木船的时候,在沙坡和绿草上划下的印痕,东拐西弯地进了冷冷清清的街。
又饿又渴的青骡子,先发现了他,咴咴地叫起来,狠命地刨着蹄子。
柳顺浑身哆嗦,总觉得那间孤单站立的屋子里,有一个鬼魂,一个冤死的鬼魂,要冲出来,骂他是帮凶,要拿他顶罪!他慌慌张张地解下牲口套上车,急急赶路。这一天经历过的事情,联想起的事情,跟模糊的路一般漫长,相伴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让他一件一件地品尝其中的真滋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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