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青春的脚步》

（1）

     青春，多么美妙动人！对革命者来说，这并不是年龄的一个阶段的形容词，而是他整个生命行程的标志。

    从这个角度看邓远峰，他的青春时期是过早地开始了。

    没有跟他见过面之前，我就知道了他的名字，还听乡亲们讲述过他的好多神话一样的故事。比如说，他怎样带着两个战士，化装成卖瓜的，混进国民党反动派占领的集镇，打死一个罪大恶极的伪镇长啦。比如说，他怎样独自一人，用长长的木竿一撑，就跳过国民党反动派兵营的电网，烧了敌人的火药库啦……我听着他的名字，听着他的故事，他在我的心目中越来越高大，我越来越崇拜他。我想他一定像我们县大队的那位大队长一样，又高又壮又有力气，能用一只手把放倒的碌碡扶直；也像县大队长一样，最爱用他那满腮铁丝一般坚硬的胡子茬刺孩子们的脸蛋儿。……入伍那天，我听说自己被编到邓远峰那个班里，高兴得跳起脚来了！

    我跟我的班长邓远峰相见，不是在火线上，不是在宿营地，也不是在行军的中途，而是在山区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小院里。

    大队长带领着我，从我们驻扎的主村云雀岭，到沟口外边那个附属小村去。我们刚过一道山梁，就下起了飘泼的暴雨。

    满天乌云滚滚，峰岭和林木在风雨中摇撼。带着草末子和羊粪蛋的洪水，顺着路面流淌，汇进波涛汹涌、哞哞吼叫的沟谷里……

    我们艰难地行走着，好不容易看到对面人家的轮廓，接着来到一个半散的小栅栏门的前边。忽然，从院子里传出一个老年妇女用尽力气的呼喊声：

    “你给我下来，你老老实实地给我下来！……”

    风雨的呼啸，把她的声音压住了。

    我们走进栅栏门，那里边的喊声又响起：

    “快下来，快下来，你要把我气坏是怎么着？”

    这时候，我看到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老大娘，手里举着一块大锅盖，遮在头顶上，两只脚不安地跺动在泥水里。她一扭头，看到了我们的大队长，就怒气冲冲地喊开了：“你来得正好，你来得正好！你的战士正干着违犯群众纪律的事儿！”

     队长问：“您说谁呀？”

     老大娘回答：“小邓，邓远峰，就是他！”

     我在旁边愣了一下，左右察看，心里猜测我们的班长到底干了什么违犯纪律的事儿 ，把老乡气恼成这个样子？

    老大娘继续地跟队长说：“从打八路军到这儿来开辟地区，我还没见过这么不听群众意见的战士！”

    队长问：“到底怎么啦？”

    老大娘说：“他爬到我的房顶上。这房子是八百年的老石头垛，说倒可就要倒的，经不住人……”

    我抬头朝房上一看，只见迷茫茫的雨烟中，一个人侧着身子趴在那儿，正用一个草帘子苫盖着腐朽的草顶。

    队长哈哈大笑一阵，对老大娘说：“您快回屋里去吧，别在这儿淋着了。您这个纪律呀，我也不能遵守！”他说着，就蹬上了墙头，要往房顶上爬。

    房顶上的邓远峰这会儿才开口，连着声喊：“别上来，别上来，危险！危险！”

    老大娘又冲着他吵开了：“不讲理，不讲理！你爬到那上边去，就不危险了？”

    邓远峰说：“我不要紧……”

    队长已经爬了上去，帮着邓远峰按住草帘子。 

    邓远峰这会儿腾出手，解开腿上的腿绑带，同时朝我喊：“同志，扔上两块石头来。快点儿，墙根下边有！”

    我并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就照他的吩咐，从墙根下拣起一块石头，扔了上去。可惜，尽管我很小心，又是用两只手捧着扔的，还是扔偏了；很可能达不到房檐，就得落下去。

    邓远峰真灵敏。他一探身，一伸手，像从空中抓取一片被风卷起的羽毛那样，很轻巧地就把石头抓住了，立刻用腿绑带把石头拴系起来。他又朝我喊：“再来一块，挑大点的！”

    这时候，我开始看出一点眉目，连续往房顶上扔了四块石头，都被邓远峰拴绑在两条绑带的四个头上，搭在草帘子上面。

    风雨仍然是很急骤的。风要把草帘子揭开，因为被拴着石头的绑带坠着，掀不动；雨水哗哗地浇在上边，又顺着草节滚到屋檐，流到地下。

    班长邓远峰像一只小鸟那样从房顶飞到我的身边；可是老大娘没容我看他一眼，更来不及打个招呼，她就急忙地举过锅盖，遮在邓远峰的头顶上；接着，用一只手又推又搡地把邓远峰弄到屋子里去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