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五十三段
(1)
早麦苗绿了垄沟,晚麦子正犁土下种。边边棱棱的地方还长着没有收割干净的、已经枯黄了的棒子和没有刨走的白薯。路边的小叶杨,不断有半青半黄的叶子,从树尖顶上轻轻松松地飘落下来,铺在路面上。
远处,有汽车开动的“嗡嗡”响声传来。声音渐渐清晰,渐渐加大。继而,脚下的路也好似随着马达的轰鸣而微微颤动。
杜淑媛没有站住脚步,只是一边走一边扭头看一眼。她看到一辆特别高大的“黄河”大货车,开得特别快,眼看就要冲到跟前。她忙朝路边靠靠躲让,用手捂住嘴巴,避烟避土。
不知为什么,大汽车放慢了速度,使前面的行人听到了车轮子轧在落叶上的“扎扎”脆响;接着是拖得长长的喇叭声,震得耳朵疼。
杜淑媛再往路边靠着走。那汽车却盯住她不放。立刻感到一股子热浪和尘土扑到腿上和后背上。
大汽车冲到跟前,“嘎吱”一声停了下来。打开车门,从驾驶室里跳出一个身上穿着蓝工作服、脚上穿着翻毛皮鞋、头上顶着鸭舌帽的小伙子。小伙子并腿、挺胸地站定,扬起一只戴着白色线手套的手,亲亲热热地叫一声:“嫂子!”
杜淑媛被这突其来的动作和称呼给闹懵了。她细细地一看,才认出开车的人是谁:“哎哟,老二保根!你这是……”
老二保根笑嘻嘻地回答:“回家呀!过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呀!”
杜淑媛对此时此地的这样巧遇十分高兴;她的脑子里打个转,赶快朝汽车驾驶室里张望一下,疑惑地问:“哎,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啦?”
老二保根俏皮地回答:“我这没枝没叶儿的一条光棍儿,还有谁!”
“你咋跟嫂子开玩笑呀。上次你回家带来那个挺俊的、当老师的……”
“她呀?嘿嘿,是挺俊,是老师,一点儿不假哟!”老二保根做个滑稽的笑脸,绕过车头,打开驾驶室的另一边的门,“嫂子,请上车,咱一边走一边揭谜底给你听听。”
杜淑媛心里嘀咕,是因为学校不放假,兄弟媳妇不能来呢,还是他们两个搞对象搞到半截子上发生了变故?要是果真发生了变故,千万可别因为那块手表的过呀!等到上车坐稳,老二保根十分熟练地把车子开起来之后,杜淑媛迫不及待地叮问:“快告诉我,她咋没有跟你一块儿回家过节?”
老二保根手握着方向盘,眯着眼睛,注视着砂石路的前方,告诉嫂子:“本来约好一块儿来,临时又脱不开身子——她丈夫到外地出差,给我们招兵买马去了。……”
“啊!她还有丈夫?”
“不光有丈夫,人家的儿子都快上学念书了。”
“到底儿怎么回事呀?”
“嗐,这不很明白嘛。不值得大惊小怪、少见多怪的。”老二保根以一种大大咧咧的调门儿,回答惊恐万状的嫂子,“那一次,在万般无奈的紧急状况下,我略施小计,为的是堵住我妈的嘴、拦住我妈的腿。要不她的嘴闭不住,老得跟我爸爸嘀咕,老得跟我哥嘀咕,更得缠着我嘀咕;没完没了地磨磨唧唧,怪烦人的,包括她自己,谁都得不到安生。走惯了老道儿的腿,要是不生着法儿把他们给拦挡住,那可惨喽,我爸爸倒霉,我哥哥倒霉,你倒霉,我更是那场重演悲剧的主角、那个受苦受难的牺牲品。明白吗?”
杜淑媛摇摇头。她没有听明白。她惊愕而又狐疑地朝小叔子瞥一眼,一时间脑子呆滞得像停摆的表,好久没有动一下。
老二保根双手把握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的路面,躲闪着被水冲出来的沟子、用土叠起来的坎儿,以及从什么地方滚过来的石头,小心而又快速地驾驶着汽车往前行驶。他的脑子里也像车轮子一样飞快地转动:猜测着他自己人生道路上的又一个关键时刻里,是不是还会遇到那一种能让“车”颠簸、停止的沟坎和能使“车”断轴、翻倒的石头;掂量着,如果遇上这些东西,是绕过去,是冲过去,还是刹住车等等,或者掉转车头返回去?
他的衣兜里掖着两份看了无数遍、差不多已经揉搓烂了的东西:一份是县人民政府信访办公室的“回执”,一件是书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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