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散文特写之

《爱情嫩蔓上的一朵谎花》

（1）

 一

一九四六年我虚岁十五。

十五岁的少年还是一棵小小的“人芽儿”，根本就不懂得男婚女嫁的那类事情。然而，婚姻之神，却急急忙忙地叩敲着我心灵的门扉，借助透进的一缕社会的风和一束习俗的光，使之滋生出一条人性情欲的嫩蔓，随后绽开一朵最终既没有结果实，也没有打籽的小谎花。

那一年的翠绿色的夏天，我当上了蓟县王吉素村的第一任儿童团团长。

    王吉素村又小又穷，少年儿童都不识字，也不大懂得革命道理。但是他们老实、规矩、听话，安排谁当他们的团长，他们就听谁的，决不会有人调皮、长刺儿。

    我觉得，当时我是这个群众组织头目的最佳人选。我不是在这个小山村土生土长的“坐地娃娃”。我的祖籍在南邻宝坻县，出生在唐山东边开滦赵各庄矿区，跟随下煤窑的父亲在矿区小镇生活了整整十年。所以我坐过火车，用过电灯，上过学堂，看过无数次地方戏剧，听过许许多多民间传说，比局限在小山村的孩子们见识多、眼界宽、心眼儿也灵活。我还会讲故事，会刻皮影人儿，会往白布上、墙壁上、或者灰抹的炕围子上描绘美女风景和花鸟鱼虫。全村没有人能比得上我，甚至在左右邻村都出名。凭这些，有谁能够不服我这个“团长”呢？事实上，自打我一上任，王吉素村的儿童团工作就开展得很顺利，很有声色。为此我当然很得意。

    有一天，我正在家里指点姐姐给我缝制一个像区县工作人员使用的那种装文件的布兜子，东院老谭家的秀祥跑进院子喊道：“金广，快着点儿去看看，我们逮住一个女特务！”

    一听这话，我的情绪为之一振，悠闲自在的心气立刻变成满怀的战斗豪情。我丢下手里的剪刀，抄起靠在炕沿边的红缨枪，两步蹿出屋子。

    显得又紧张又兴奋的秀祥，得意扬扬地向我报告说：“嘿，特务装扮成庄稼院的女的，让我一眼就给认出来了——看你还想往哪儿跑！……”

    我急迫地追问：“你们把她带到啥地方去了？”

    “扣在村西小五道庙的庙台上。”

    “咳，离村那么远，跑了咋办？用绳子绑紧了没有哇？”

    “还没绑……”

    “哎呀，不绑上，准得跑了。青庄稼还没倒，钻到里边就休想再抓着她。”

    “放心吧，跑不了，有人看着。”

    我们俩的这些话，是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的。这么重要而又紧急的事儿，不能给耽误了呀！

    姐姐脸色苍白地追出来，喊住我：“你们就这么毛毛草草地去抓特务？可别捅了娄子，还是找找大人吧。”

    我没时间，也没兴致听姐姐叨咕，赶紧去抓女特务才是大事。

    在我的想象中，捉特务，就如同捉拿小猫小狗一样，不仅手到擒来，而且很开心、很好玩。大部队常在西边的大村刘吉素演出文艺节目，每场我都去观看。差不多每场节目都有这样的内容：特务混进解放区搞破坏，解放区的人眼睛亮，立即识破他的假面具，一手就抓住了他的狐狸尾巴；特务立刻就吓得浑身如同筛糠一样打哆嗦，跪在地下哀求饶命。……我们要是亲手把已经送上门来的女特务抓住，亲眼看看她的可怜相，亲耳听听她的哀求；区里听到信儿准得表扬王吉素的儿童团，区里领导准得到各村开会表扬我……

    姐姐在后边跺着脚喊叫：“特务手里有枪！”

    我头也不回地说：“有炮也不怕她！”

    姐姐哭了。

我雄赳赳地冲出大门口。

二

    为了显示阵势和威风，我往村外急行猛走的时候，又顺便招呼了几个儿童团员。我们飞快地赶到村西小五道庙跟前，这边正进行着激烈的争斗。

    小五道庙设在村西百米远的十字路口，南边是一条道沟，北边是一个干土坑，四周全是绿庄稼地。只有膝盖高的庙台前边，已经围上了好多大小不等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全都后背朝着我，看不清他们都是谁。他们密密实实地挤成一堵墙，瞧不见被人群挡着的那一边的情景。只是感到一种异乎寻常的紧张而又庄严的气氛，听到一声接一声的可着嗓门儿的呼喊，把这里的气氛渲染得惊心动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