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亲家》
(5)
桂元说:“我们这个月,一家人都表现得挺好,成绩不小,刚才我把每一个人的工数都统计一下……”
桂元妈一面接连地往荷花妈跟前递吃的东西,一面招呼着孩子,听儿子讲到工数,就接过来说:“那还用统计,这个月,我看就数荷花工数多。”
大媳妇也说:“不光咱家里数她干得猛,就是在生产队里她也拔尖儿了。那些愣头青小伙子,给她比下去不少,都佩服她的干劲足。这个月第一名得让她了。”
荷花妈坐在一边没吭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把眼光落到她的女儿的脸上,心里乐得像揣着一只小兔子。
大伙摆起条件,桂元插一杠子说:“我看咱们大伙还是仔细地考虑一下吧!一个人的劳动好坏,不能光凭数量,还得看质量。依我看,荷花的工作质量很不高,过去我就提醒她注意,今天我才发现事实。沙河湾那小块豆子地是她包挑的,捆豆子不注意,光图多,地里就丢下好多带角的豆秸。挑豆子路上走,一劲跑,豆捆碰地,炸了角,也丢豆粒。粮食是用汗水好不容易养种的,到嘴边上的粮食,就这样糟踏了,你们说对吗?”
荷花妈感到这话来得突然,有几分吃惊地看看女婿,又看看荷花。
荷花低下了头。
桂元接着说:“依我看,这次第一名还得是妈的。她数量差一些,工作质量高,特别是那种集体主义思想更可贵。她对颗粒还家的工作作得好,一秋天中午都不休息,打扫场边和路上丢掉的粮食粒子……”
听到这儿,荷花妈可不满了。她望了女儿一眼,盘算着,要是女儿不揭发,她自己顾不得好多了,拐个弯,当个建议,一定要把那几件事提出来。
桂元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条单子,念道:“刚才会计给总结一笔帐,从入秋起,妈妈用工余时间,扫土粮,又淘净、拣净、晒干,共计给队里扫了四百五十七斤粮食……”
大媳妇和孩子们啪啪地鼓起巴掌。荷花妈觉得脸上有些发烧,用眼角瞅了一眼女儿,荷花的头都垂到胸脯上了。
经过讨论,最后决定还是桂元妈为全家第一名。
桂元妈说:“你们都是捧我上天,我离先进第一名可差得远哩!晌午我跟亲家唠话,她有一句话说到我的病根上边,可也提醒了我。她说:做长辈的,一定要处处给晚辈人做榜样,教育帮助晚辈人。可我呢,我真是一心一意爱公社,就是知道自己闷着头、出力气干,对你们的帮助根本就没有。这一点,我一定要改进。”
……
饭吃完了,会结束了,一家人又忙他们各自的工作去了。荷花妈坐在原处喝着茶,心里头乱麻麻的。桂元妈在她心目中有了变化,可是,一想到阻碍大媳妇轧料的事情,这种变化立刻又动摇起来。她很想找女儿、女婿敞开谈一谈,可惜,等好久也不见这两个人的影子。她忽然想到,这两个年轻人可能是到俱乐部去了,若是在那里找到他俩,说个话儿更方便些。她站起身,走出大门口。
月亮高高地挂在空中,撒下皎洁的光辉,地上一片银白。荷花妈踏着路上那细碎的树影,向前走。在她的前方左边的一棵大树下,有一只石碾子正在吱扭吱扭地响。她紧走几步奔上去,问道:“同志,俱乐部在哪条街呀?”
“哟,亲家,你还没有歇着?”
荷花妈听出是桂元妈的声音,走到跟前一看,果然是她。她身边摆着一个盛粮食的口袋,一只簸箕,她自己独抱碾棍,喘着气一步一步地推着碾子,脸上的汗珠儿,在月光下闪着光。荷花妈愣了一下,心里边不大明白,就问:“亲家,你轧的是牲口料?怎么没套牲口?”
桂元妈说:“秋天活儿忙,牲口累,已经干了一天重活儿,夜里还要突击运庄稼,再拉碾子,不累坏呀!哑巴牲口不会讲话,人可得心疼它。”
荷花妈从心里生起一股热气,热遍周身。这个十几年来,在自己心目中一直是个瘦小、软弱的女人,一下子高大起来,甚至于觉得她身上放出耀眼的光芒。荷花妈的嘴不知怎么笨起来了。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表达自己的心思,木然地站了片刻,忙上前,跟桂元妈伙抱起一根碾棍推起来。两位老人追着自己的影子,走在一条路上,碾子吱扭吱扭地叫,粮食粒沙沙沙沙地响,给她们奏乐。
桂元妈兴奋地、但是很平静地说:“这个又破又沉的碾子,我差不多推了快四十年。明年春天你再来,就看不见它了。那时候,大水库修成、发了电,电碾子、水磨都要搞起来,我想跟桂元要求一下,派我专门看管电碾子。亲家你说好不好?”
没有等荷花妈来得及回答,有两条细长的人影儿投过来,接着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看看,你们老姐俩到这儿赛跑来了?”
荷花妈看见了女儿,女儿身边跟着女婿桂元,他们每人背后都背着一捆豆子秸。
桂元妈问:“你们从哪儿背来的?”
荷花低头光顾吃吃地笑,不回答。
桂元说:“开完会我就找不到她了,她跑到沙河湾那块地里拾丢下的豆子……”
荷花上前去伸手捂住丈夫的嘴,逗得两位妈妈哈哈大笑。两个年轻人也跟着笑起来了。
这笑声,在这深秋的静夜里,是那么响亮、那么动听。
一九五九年十一月一日于北京北门仓
发表在《解放军文艺》1959年12月号。收入《新春曲》、《彩霞集》、《花朵集》、《浩然文集》(一)、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12月《浩然全集》第15卷。辽宁美术出版社1963年4月改编出版连环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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