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亲家》

（1）

 一

    明天是吉素村亲家母的生日，荷花妈请了一天假，要亲自去祝寿。

    荷花妈五十岁了，她身强力壮，在生产队里还是一把强手。加上她那响当当的性儿，热腾腾的好胜劲儿，不管什么事情总要走在前头，平白无故，从来不旷工。今年春天，她的大女儿添头生孩子，正赶上生产队里抗旱抢种，她就咬着牙没有去看望。因为这件事儿，大女儿还生了她的气。她对大女儿说：“你是妈妈的心头肉，妈妈能够不惦着你？怎奈当时社里正下种，我能撒手不管？妈妈虽说不是独挡天门阵的穆桂英，添个蛤蟆还多四两力哩！”一句话，说得女儿消了气，忍不住地笑起来。

    这一次也是秋忙，她破例地请假走亲戚，确实有一层很重要的原因。

    头一宗，虽说吉素村和她们香果峪是一个公社，可是横山隔岭，她还没有到那边去过。荷花跟吉素村的桂元从恋爱到结婚，她只是见过桂元几次，对这个小伙子作了周密的调查，至于“相家”这件事情，她从来也没有提过。她自然有自己的想法：新时代的婚姻，就是凭人，只要是女婿合心合意，谁还管他房屋财产？想是这样想，如今亲事做成了，女儿离开了身边，做妈妈所关心的事情可就多起来了。住的怎么样呀？生活过得怎么样呀？跟家里人处得又怎么样呀？每一点她都想详细知道，别人用嘴巴怎么说也不能使她满足，迫不及待地要亲眼看一看；如今趁祝寿这个机会去看个底细，那是最好不过的了。这是一门新亲戚，礼尚往来，她认为决不可缺。再说，又不像过去过穷日月，心有余而力不足，好亲戚也不能走动；如今，那还用说吗？这一宗原因，是公开的。

    还有一宗原因，是秘密的。这个秘密心事，荷花住满月家那工夫她就怀上了。那天荷花一进门，开口就夸耀她的婆家，夸那边一家人怎样怎样地和睦团结，一家人生产劳动怎样怎样地积极，特别是她的婆婆，更让她夸耀得天花乱坠。她说她一家五个劳动力，互相竞赛，比劳动、比爱公社，每个月终全家评选。从过年到眼下，月月都是她婆婆独占鳌头数第一，就连荷花过门后赶上的一个月竞赛评比，也照样输给了老婆婆。荷花说得有声有色，言外之意，那一边的家比这边的家更好，那边的婆婆比这边的妈妈更进步。一向争强好胜的荷花妈，自尊心受了损伤，一句话说破，她有点不服气。春天公社里大搞水利的时候，她也曾跟儿子、媳妇、女儿比试过，一心想争个老模范；可是她毕竟是上了年纪，手不应心。不要说比不过女儿，就连有孩子的儿媳妇她也没有比上。难道荷花的婆婆就是三头六臂不成？至于荷花的婆婆，她自然不很熟悉；打过照面，那还是十九年以前的事儿。第一次，在日本侵略军还统治着这儿的时候。那年大旱灾，好多穷人逃荒到蓟县城里，日本侵略军把人们圈到人圈里，用鞭子赶着人们做活计，不给饱饭吃。就在那儿，荷花妈认识了荷花的婆婆桂元妈。桂元妈是个寡妇，拖儿带女一大群，身了骨又不好。劳累饥饿，孩子们缠磨哭叫，她眼睁睁地看着没办法，只是悄悄抹眼泪。荷花妈可怜她，弄到点能吃的东西，总要分给她一些。她们第二次见面，在一九四七年冬天。那时候土地改革完毕，人们刚刚尝到好日子的甜头，国民党反动派又发动顽军向冀东解放区进攻。解放区的人可不能吃这个，个个摩拳擦掌要跟顽军拼。有一天，荷花妈带领妇女到许家台区公所慰问伤员，碰见桂元妈手里领着桂元找区长，要送桂元参军。当时桂元年纪小，个子也矮，区长不肯收，桂元妈急得没有办法。荷花妈“打抱不平”，带着桂元去见军队首长，把桂元往首长跟前一推，领着桂元妈扭头就往回走，桂元才当上了解放军。这两次见面，桂元妈留给荷花妈的印象是不太好的：软弱无能。眼下被女儿这么一夸，她哪里能够服气呢？就凭她能比自己强？比自己高低，这还不在话下，无论如何她不应比自己的女儿还强一色。女儿是她亲手教养大的，她希望她处处都是被人敬仰的积极分子。有人夸荷花一声好，她觉得自己也成了英雄；有人说荷花一丁点儿不是，她立刻就觉得自己丑得连猪八戒也不如。荷花出嫁到外村当了媳妇，在家里是先进，在村里是模范，旁人一提，谁谁的女儿，这是多么光彩呵！如今，女儿连个家庭模范都当不上，这真是一件不如意的事儿。恰巧亲家母生日的头天是月底最后一天，正是他们家庭评比的日子，她要借机会去一趟，当面看个究竟，也能起个监督作用。这个秘密只有她自己知道，对谁也没有讲过。

    因为这两宗原因，荷花妈一心要亲自去祝寿。她请好假，从供销社称了二斤细点心，从坛子里取出三十个腌鸡蛋，又捉了一只红翎子老母鸡，统统装进篮子里。她随后打开柜盖，找出蓝布褂子青布裤，还有一双直贡呢的薄底鞋，从上到下换了一个新，这才关照儿媳妇一声，挎起篮子动身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