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弯弯的月亮河》

（38）

     俊玉既要让自己沉住气，又得给丈夫仗胆儿，就靠近柳顺，轻声地说：“没事儿，怕啥呀？你回来好，谁也不会对你老实人起疑心……”

    坐在树荫下方桌旁边观阵的金连城，几乎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眯起眼睛，挺有趣味地端详起柳顺的媳妇。眨眼之间，他脑海里掠过一股子扫兴加忏悔的念头，手摸着下巴颏，轻轻地摇着头：真奇怪，谷家的丫头，只不过是个极普通的乡下娘们儿，当初自己怎么竟会被她迷上，差一点闹出人命案子，断送自己的光明前途呢？唉，回首以往，实在可笑，实在荒唐啊！

    人群里边，几乎有几十张嘴同时喊起来：“我保柳顺家！”或是“柳顺家我敢保！”闹得乱成一片。

    金连城的思绪被打断，问左右那些人叫嚷什么。

    “都知道柳顺安分守己，抢着要保他。”保长这样回答着，随即提高嗓门宣布，“你们都别争，柳顺这个户由我保啦。听我往下叫人名吧。”

    一户一户的人家被点到姓名，被乡邻保下，终于念到那个让柳顺媳妇和柳顺都揪心的人：

    “下一个，杨木匠，杨世清，谁敢保他？”

    杨木匠的媳妇抱着一个小孩子，后边跟着大孩子杨波，却没有她的男人。

    “杨木匠呢？”保长绷起脸孔追问。

    “出门儿了……”杨波妈胆怯地回答。

    人圈外边有人搭了腔：“我在这儿！我在这儿！”随着声音，杨木匠肩上背着家伙斗子，满脸淌汗地从人缝中间挤进人圈里。

    保长又喊了一声：“谁保杨木匠？”

    每当一户念完，照例要哑场一阵儿，只是到了杨木匠的名下，并非哑场一阵儿，而是很长。小杨树屯的人都知道，杨木匠是经常出门，又很讲究“外场”的人；他去的地方多，朋友也多，谁敢断定他跟河东边沾官派的人没有打过连连、没有啥瓜葛呢？再说，过庄稼日子，谁也短不了求助木匠，要是保了他，又对他不放心，老象拿贼的，这不得罪他吗？……由于这样的权衡、掂量，好些平时跟他挺对劲儿的人都没有开口说声保他。

    杨木匠故作镇静地看着大伙，眼光里流露出乞求的神色。

    铁柱妈俊玉见此光景灵机一动，忙在柳顺耳边小声说：“快报，咱们得保杨木匠！”

    柳顺象没听见似地如痴如呆，张不开嘴，说不出话。

    俊玉赶紧大声喊：“我们保杨木匠！”

    “柳顺，你家保杨木匠？”保长叮咛一句。

    “啊……”柳顺张着嘴巴没有发出声音。

    “没错，落帐吧！”俊玉又一次代替丈夫回答，同时用胳膊肘碰碰丈夫。

    柳顺这才冲着保长点点头。

    “连环保”的鬼花招就这样一户一户地过关一样，最末了只剩下两户人缘不好、没有人敢保的人家以外，都落了帐。

    金连城再一次登上高高的土堆，又作了一大套庄稼人听不明白的演说，把小杨树屯的人对国府这种赤诚驯顺的表现，足足地夸奖了一番，随即又发出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指令：

    “从现在开始，让我们的清肃治安连环保生效吧，立即进行第一步骤，就是‘互相搜查’。凡是保了别人家的，都要对被你保的人家的宅院，做一次严格搜查，每日早晚各一次。马上动手！”

    人群里出现一场少有的混乱。月亮河边的庄户人家，祖祖辈辈都是“各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自己非官非兵，与人家没冤没仇，怎么好闯进宅院，动手搜查呢？治安队和保、甲长们都在旁边监督，谁又敢不这么做呀！

    铁柱妈俊玉扯着柳顺的胳膊说：“走，咱们去搜。”就朝杨木匠家奔去。

十

    “孩子他爹，这事儿可咋办呀？”杨波妈追在男人的屁股后边，小声叮问，浑身忍不住地哆嗦着。

    “为了保住同志，只有豁出命去了！”木匠杨世清嘴里这样回答女人，心里边打主意。

    “我害怕……”

    “挺着，冲一下试试，”杨世清朝左右看一眼，说，“万一要是我……你就带着两个孩子过吧……”

    杨波妈用手捂住嘴，压住呜咽的声音。

    幸亏前后四散的人们，只顾喊孩子，叫老婆，乱哄哄的，没有谁发觉他们的异样的情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