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妻子》
(1)
老杜是个模范支书。他参加革命工作将近二十年,为党、为群众办了许许多多的好事情。他出席过劳模会,进过北京城,在全县赫赫有名。一年到头,不知有多少人从老远的地方跑到红果庄,跟老杜求教。新闻记者还常常把老杜的模范事儿写成稿子,登在报纸上了。
可是,谁也没有特意提过老杜的妻子。
老杜有个贤惠的妻子。一向都是这样:当你来到红果庄,没有找到老杜就先见到老杜的妻子了。这位三十六、七岁的农村妇女,中等个子,疏眉细眼,待人接物沉默寡言,一切都极为平常,不会引起你的注意。可是,你稍一留心,又会发觉她是个很不平常的人。开会啦,她便挨门挨户替你找人;她不喊不叫,人来得特别齐,多不愿意参加会的人,只要她一开口,也会欣然而来。吃饭啦,她抱柴禾就做,不论早晚,手头方便或是不方便,都会让你吃上可口的饭菜。睡觉啦,她腾出自己的热炕头,跟闺女伙扯着一床被子,把自己的让给客人。谁来红果庄谁说,到老杜那儿就像到了自己家里。
实在,老杜的妻子可会疼人啦!一天到晚,家里家外,该有多少事情要做?可是妻子从来不让老杜操心,那个大水缸,什么时候看什么时候满着,老杜连扁担都摸不着。客人说:“大嫂你太累了。”她平静地回答:“老杜整天在外边为大伙儿忙,我累些不算啥。”老杜要进城开会,整理东西,她坐在一旁默声不语地看着。老杜刚要迈门坎走,她忽然站起来说:“到里屋来,我跟你说句话儿。”老杜跟她进去了。等老杜再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打扮得整整齐齐,连帽子、腿带都是新洗过的。客人说:“大嫂真会替老杜讲究。”她笑笑说:“汉子外边走,带着老婆两只手;邋邋遢遢的,人家该笑话我了。”老杜晚上出去工作,她坐在灯下补衣服或是学写字儿,给老杜压着热被窝;老杜回来多晚她等多晚,多晚到家也有热茶喝。客人们感动了:“老杜哇,你真是修来的福。”妻子听人家夸,只笑不语。她活儿干得多,话儿说得少,她的理想和乐趣,都是逐渐地显示在她那朴朴实实的行动里。人们都是这样熟悉老杜妻子,越是熟了,越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也许因为这种缘故,从来没有人特意提过她。
老杜妻子从来不计较这些。真的,她是个不求功利的无名英雄。
十八年前,比财主家的狗还小的一头毛驴把她驮到红果庄,一块红布蒙着头就跟老杜拜了天地,又被推到屋子里糊里糊涂地睡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起洗脸的时候,她才偷偷地看了老杜一眼,才认识了自己的丈夫。接着,她看到老杜挑水,沉重的担子在老杜的肩上,就如同赶车人扛着鞭子那么轻巧。她又看到老杜牵牛,那烈性的牤牛,在老杜手里像一只小羊羔那么老实。她还看到老杜帮西邻孤老头苫补草房,那破烂的屋顶,经老杜那两只大手左右一摆弄,就如同罩上了一块花毯子。于是,她爱上了这个能干的小伙子。从爱上老杜那时候起,她就把生命跟老杜揉和在一起了。不论风雨饥寒,甚至穷困的三天揭不开锅盖,她都没有变心。她对老杜爱得深沉。
她脱下嫁衣,换下新鞋,就动手抱柴做饭,喂猪垫圈;接着又洗洗涮涮,缝连补绽。她分担了老杜的贫苦挑子。他们日子虽穷,过得又香又甜。
日本侵略军来了,侵占了白石山和拒马河。山顶河边安上了炮楼据点,像个龇牙瞪眼的狼羔子似地蹲在那儿。再也看不到窗前的花红,听不到树上的鸟叫,闻不到野地里飘来的米粮香,连空气里都掺和着火药味儿。房子给烧了,小两口就像勇敢的蜘蛛,一个搬砖,一个和泥,一个供作,一个抹泥,又把屋子搭起来。牤牛被拉走了,两口子比沙漠里的骆驼还坚强,一个在前边拉,一个在后边扶,又把地耕熟。不顺心的日子跟着来,老杜变了。老杜不想过日子,懒得干活儿,也无心对妻子温存。老杜变得沉默又忙乱,常常几夜不回家。回到家又喊饿又嚷累,狼吞虎咽地吃了饭,倒头就睡,连句知疼知热的话儿也没有。妻子多了一份儿心,可是她不愿意跟丈夫红脸,有苦没处诉,眼泪吞在肚子里。她不想去锄草,荒草埋上了小苗子;也不想去浇园,畦里裂开了大口子。大“扫荡”开始了,她抱着刚刚满月的闺女,裹在人流里“跑反”,连门都忘了锁。见人家丈夫扯着妻子,抱着孩子,或是扛着东西跑,她心里针扎一样地难受,她感到孤单又可怜。
敌人就像一群绿豆蝇似地追过来了。横在前面的是波涛滚滚的拒马河,右边是高山峭壁,后边和左边是鬼子拉成的包围圈子。
惨景,血的惨景就要出现!
有人往河里跳,河里被枪弹激起水花。
她用衣襟盖住正叼着奶头的孩子的小脸蛋,把心一横——就在这个时候,从山上冲下一支便衣队,手榴弹像冰雹似地朝敌人投过去,在那儿爆开了。敌人哭的哭,叫的叫,死的死,逃的逃。在黑浓浓的烟雾中,妇女们钻进了山沟里。
枪声止住了,月亮升起来了。妻子抱着熟睡的婴儿,庆幸地摸回家。一进家,她的心里又凉了;坐在炕上,望着冷清清的窗户纸儿叹气。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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